第8章
韩家沟的早晨过得飞快。
太阳一出来,村子就像被人从被窝里拽起来,一声声鸡叫、吆喝、磨玉米的“吱呀”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很。
知青点里,早晨的稀饭刚下肚,大队长就领着人来分工。
“今天割猪草的跟我走,去地里挑粪的跟李队,去生产队打杂的先在院里等通知——”
商曼一听“挑粪”,脸色当场冷下来。
孙跃亭嘴快,赶紧先一步帮她推开:“商同志刚来,环境不熟,先在院里收拾收拾,帮女同志整理一下内务。”
大队长一听这“商同志”三个字,心领神会地点头:“那成,那成,商同志先熟悉环境。”
其他知青或羡慕或不服地瞄了她一眼,各自跟着分到的一伙人走掉了。
没多久,知青点就安静下来,只剩西屋里有人洗衣服的水声,还有偶尔从门缝里飘进来的说笑。
商曼把自己的小隔间收拾了一遍,又把昨晚晒出去的被子收回,拍平折好。
她做这些,并不是为了所谓“集体荣誉感”,更不是为了谁看。
单纯是——
她讨厌空气里那点旧棉花味。
讨厌自己被迫住在一个不像她的人会住的地方。
又折了一条毛巾,她忽然止了手。
屋里太闷。
闷得她脑子发涨。
她把毛巾随手扔在枕头上,拧开门走出去。
院子里只剩晒在绳上的衣服,在风里缓慢摇晃。
太阳已经爬高,光线晒在白墙上,把那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晃得人眼睛疼。
她站了一会儿,觉得这破院子连风都不干净,索性抬脚出了门。
——
韩家沟不大。
一条主道从村口一路延伸,像条被人用锄头刮出来的土带子,深浅不一的脚印和车辙把路面分成很多块。
知青点在偏里,往东走几步,再拐个弯,就是李家的院子。
“哪家?”
“就那家墙高一点的。”
昨天晚上有人在打水的时候,已经悄悄跟她说过:
“那就是韩川住的院。”
“他寄人篱下,就住那边杂物房。”
“李家条件是好点,可也抠门得很——”
这些碎话像小石子一样在她脑子里叮叮当当地乱撞。
脚下土路不平,她踩着影子走,鞋底沾了层灰。
没几步,就看到那道说起来“条件好点”的院墙。
确实比旁边几家高半截,墙皮糊得更整齐,门楼上还挂着一个已经褪色的红灯笼,风一吹,摇来摇去。
门口一块被岁月磨得模糊的木牌上,勉强还能看出“李家”两个字。
院门半开,里面隐隐传来碗筷碰撞声,还有女人利落的嗓门:
“川子!你还愣啥?水烧开没?!”
那声音不尖利,却也谈不上温柔,透着一种“当家主妇”的理直气壮。
商曼原本只是路过,听到这声,不由脚步一顿。
她站到门外一点的位置,避开门缝,却能从院墙破损处的一个小缺口往里看。
——
李家的院子比知青点规整得多。
院中央有一块方方正正的晒谷场,地面被踩得很瓷实,角落里整齐码着几捆柴禾。
一排平房沿着院墙而建,屋檐下晾着刚洗的衣服和几条褪色的棉裤。
院子最里头,靠近厕所和猪圈那一角,挨着盖了一间小小的歪房子。
房顶瓦片不齐,木门上裂了一道缝,缝隙里塞着几片被风吹进来的稻草。
门框下方被水和潮气泡得起了皮,木头发黑,脚一踢,估计就能掉一块下来。
那就是杂物房。
原本就是给“物件”住的地方。
现在也住人。
“川子!”
院里又传来一声喊。
一个女人从灶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拿着带水渍的勺子,围裙上沾着几粒米粒。
黄娟秀。
李守邻的媳妇。
她今年三十来岁,头发用布巾裹得紧紧的,眼睛不算大,却很精神,嘴角那点弧度永远挂在一个“对外有礼,对内精明”的位置上。
她一边用勺子敲门框,一边不耐烦地喊:“你耳朵背啦?!”
杂物房的门动了一下。
“吱呀——”
门从里面被人推开。
先出现的是一只粗糙却干净的手。
指节有薄茧,指甲剪得很齐,骨节分明。
接着,门缝里挪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他低着头,先把一只铁锹搬到门口,随手靠在墙边,又把昨晚用过的扁担挂到门后。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沓。
“咋啦?”他抬眼。
声音不高,却不软。
黄娟秀把勺子往灶台上一搁,腾出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指了指院角:“粪坑那缸粪水,你赶紧给我挑出去泼了!你李叔一会儿还要用。”
她一句“你李叔”,把一家之主的位置轻飘飘往外一指,把眼前这个年轻人自然归进了“使唤对象”的一类。
男人顺着她手指看了一眼院角。
那里有个半人高的大水缸,缸边还搭着两只旧木桶。
水缸边缘蒙着一圈深色的粪渍,味道隔着墙都能熏人。
太阳刚冒头,粪水表面已经起了浮沫,一只苍蝇在上头飞了一圈,落下来,又飞走。
“早上就喊你泼,你磨磨蹭蹭的,”黄娟秀嘴里絮叨,“等太阳一晒,结皮了,泼出去都不好化。你在这儿住,有什么活不能干?家里又不是白养你。”
男人没说话。
他的脸线条清晰,眉眼冷硬,却沉得住气。
只是很安静地听她说完,扯过一旁扁担,淡淡应了一声:“嗯。”
一个“嗯”,不高不低,像把所有情绪都压进了喉咙里。
黄娟秀见他应了,也不再多说,转身回灶屋继续忙早饭。
她这人——对外招呼人时,笑得和气,嘴里“同志长同志短”的;对内对这个“寄住的”,就显得自然又顺手的指使。
院子里另外两个邻居正靠在低墙上说话。
一个是隔壁的赵婶,一个是来借酱油的王大娘。
她们见这边动静大,却习惯了,不避讳。
赵婶“啧”了一声,压低声音:“这娃又被使唤了。”
王大娘递过去一只空搪瓷碗,顺嘴就接:“那还能咋?寄人篱下的命咯。”
“他爹娘走得早,李家肯收留就不错了。”
“是收留啊,”赵婶话锋一转,“可你看这年头,谁家不缺劳力?一个能顶半个成年男子干活的,吃两碗饭,就换一间杂物房,一天到晚干个没完,还得谢谢人家恩情大。”
她们说话声音不算大,但农村院子贴得近,风一吹,话就顺着缝往外跑。
商曼站在墙外,斜倚在一棵歪脖子槐树边。
树荫不大,勉强罩住她半身。脚下的影子被太阳从一边削过去,拖得细长。
她一手握着伞柄,另一只手插在裙子口袋里。
刚才一开始喊“川子”的时候,她就知道是他。
现在听着院里絮絮叨叨一圈,她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尾那点笑意一点一点冷下去。
“那娃儿命苦得很,”王大娘继续感慨,“小时候家里穷,娘病了没钱看,也没撑几年就走了。他爹——”
“他爹就那样嘛,”赵婶接,语气里带点嫌弃,“好吃懒做,喝了酒就打人,没几年,也不知道是摔沟里了还是咋得,反正人也没影儿。村里人谁敢要这娃?只有李家……好歹是亲戚,勉强带一带。”
“带一带,也是带个苦力。”
“啧,你小点声,别让里头听见。”
“他听见能咋?他从小就这样,不吱声。”
她们说话的空当里,院里传来水桶往粪缸里一沉一提的声音,“哗啦啦”的。
韩川把两只桶都舀满,装到扁担两头。
刚从缸边挑起来时,扁担在肩上微微晃了一下。
粪水往外溢了一点,有几滴溅在他裤脚上。
味道熏得人眼睛发酸。
可他的动作却稳得很——肩膀往上一顶,腿微微一屈,再一点点站直。
扁担在肩窝里固定住了。
他咬了一下后槽牙,肩上的筋肉在皮肤下收紧。
没有抱怨。
没有哼一声。
只是低着头把门推开,一步一顿,往外走。
粪水沉得很,每走一步,扁担两头的桶就微微晃一下,水面上的泡沫一浮一沉。
院外土路上,本来就有昨天留下的旧印,被他这一挑,踩下一对新的脚印。
粪桶往前晃,水面不时有一两滴飞出来,在阳光里划出细碎的抛物线,落到地上,立刻渗进土里。
“川子啊。”
赵婶看见他,习惯性招呼了一声。
她嘴上喊,人却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半步,躲开那股冲鼻的味道。
“嗯。”
他抬眼扫了一下她们,没多说话,只算礼貌地应了一声。
那一瞬间,阳光落在他眼睛里。
眼珠颜色很深,深得有点发冷。
但下一秒,又垂下去了。
“这娃真是命苦。”
人家刚走,赵婶又低声感叹,“从小就知道看人脸色。”
王大娘跟着点头:“是啊,李家里头,老李头嘴上不说,啥活都先想到他。还有那谁——”
她冲灶屋方向努了努嘴,“一会儿叫他挑粪,一会儿叫他砍柴,晚上还得看猪圈。有时候忙得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他咋不说一句?”
“说啥?他不就是靠个‘听话’活着?”
“哎,人命不一样咧。”
她们的话,清清楚楚传进墙外人的耳朵里。
商曼靠在树干上,嘴角勾了一下。
笑意浅,不好看。
“命苦?”
她在心里轻轻重复了一遍。
这个词用在这种人身上,怪扎耳朵的。
她抬眼。
韩川挑着两桶粪,从她这边稍远处走过。
他没往这头看。
脚步稳得像踩在铁轨上,一点不歪。
扁担在他肩上勒出一道红痕,汗顺着那道红痕往下滑,滑进衣领里。
阳光打在他侧脸上,把下颌线那一点硬度勾得很清楚。
如果撇开这身味道、这两桶粪、不停被人指派的现实,只单看这个人的骨相——
是好看的。
甚至可以说,有点危险。
可这一切,都被粪水的味道、杂物房的门框、灶屋里女人的叫骂声压下去。
压得严严实实。
压到让人觉得——
他就是个老实、窝着性子、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这种人?”
商曼在心里淡淡地自问。
那个梦,她已经在心里拆解过很多遍。
梦里的人站得很高,眼神冷得像刀,把她逼到谷底。
梦里她被人指指点点,说是“商家败落的祸根”;梦里的男人面色冷硬,为了那个温温柔柔的女人,把所有账都算在她头上。
那样的压迫感,不是现在眼前这个被叫去泼粪水、住在杂物房的小人物能给的。
哪怕他们同名,同村,甚至同一张脸的雏形。
她看着他往远处地头走去。
扁担在他肩上起伏。
身影被夏天的光拉得有点淡。
“未来会害我?”
“可笑。”
一个整天被人喊来喝去、连反驳都不敢的人。
一个住在门框裂了的杂物房里的孤儿。
一个所有人议论他,都能这样淡淡垂眼走过去的人。
——他要怎么害她?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手心还有一点没退的汗。
那几个梦,把她吓得心里发冷。
但现在,她站在现实这头,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荒唐感更重。
也许——
那只是她在城里被人逼着订婚、和父亲闹翻之后的一场乱梦。
把对现实的烦躁变形,拼成了一个“命运威胁”的怪物。
而她,因为那几个梦,竟然真的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
来盯着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点烦自己。
这份烦躁当然不会表现在脸上,只变成了更冷的一声鼻音。
她从树下站直,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灰尘,把伞往肩上一搁,转身往知青点方向走。
刚走两步,就听见院里黄娟秀又喊:“川子!别光顾着泼,记得把猪圈前那摊也冲冲!昨儿晚那几只猪拉了一地!”
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韩川已经走到地头,把粪水一桶一桶泼在垄间。
每一勺都泼得均匀,动作用力准确,没有一滴浪费。
粪水落在土里,泥土很快变深,带着一股子刺鼻的味道。
他的背影却挺直得没有一丝弯腰讨好的姿态。
那是一个被压着、却还没学会彻底弓着腰的人。
他只是习惯性地沉默。
习惯性地把所有不耐烦、不情愿、不甘心,全部压在“听话”下面。
商曼没有兴趣往那么深的地方去想。
她只看结果。
对她来说,现在的结果就是:——这个人,没资格。
没资格像梦里那样站在高处。
没资格在现实里,像刚刚那样连头都不回地忽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