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条狗”
我曾经在达邦的一家小赌坊里,看见个叫程红兵的赌徒。他把带过来的10万元输光后,想去偷柜台上的筹码,结果被老板狠狠揍了一顿,丢到门外。
当时缅甸正值雨季,程红兵浑身淤青躺在泥水里。我看他长得顺眼,又有些可怜,就把他扶起来,带去旁边的缅味餐厅吃了顿抓饭。
饭桌上,程红兵一边仰头让鼻血倒流,一边问我:“老弟啊,你说我怎么地才能翻本?”
我瞥了这家伙一眼,告诉他只要还在赌桌上,总有翻本的时候。
程红兵冲我竖了个大拇哥,点点头说很有哲理,接着又问我:老弟,那我没钱上桌了咋办?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自己接话:没钱就去挣嘛。
“老弟,看你混得不错,知道啥不要本钱,来钱还快的门路不?”程红兵把手里最后的抓饭吃完,眼睛盯着我问道。
我上下打量程红兵,回答他:做鸭子。
程红兵立马摇头,说自己祖上八辈都是正经人家,不做这个。
我转头想了想:那就只能去当“条狗”(情报贩子),这行不用本钱。
金三角的条狗分为很多等级。混得好的,就是给各种大势力打听消息,往往一个消息可以卖六位数的价格。
混得差的条狗,只能蹲守在各种交易市场门前,负责给不熟悉金三角情况的各国商人带路,讲讲具体的市场行情、现在商品均价、哪几家店信用度高等等常识性问题。
底层情报贩子也被中国商人戏称为导购。
没在送货的日子里,金三角的生活会非常无聊。我闲不住,就经常给自己找些乐子,其中最常玩的游戏就是假装中国游客。
顾名思义,就是把自己设定为刚来金三角旅游的中国游客。
我平时跟着猜叔,接触的都是各种势力的头目,很难接触到真实的金三角底层,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更加深入了解这片土地。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消遣。
2009年6月的一天,猜叔叫手下去小孟拉买些食材回来,晚上大家做烧烤,我在房间待得无聊,就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任务。
我开了两个小时的车,来到小孟拉一个野生动物市场,我已经吃过很多回野味,也了解这里面的门道。
为了试试中国游客在缅甸会不会被宰,我假装初来乍到,在一个个摊位前认真询问价格。
不出所料,我口中标准的普通话和四处打量的眼神,让每个摊主对我的价格上调了一半以上。
我的表现很快就吸引到守候在附近的“条狗”,陆续有三四人过来搭讪,说想要给我介绍珍稀野味。
我见这几个缅甸人的中文水平都不太行,说的话很多我听不懂,就挥挥手没有继续沟通。直到有个二十七八岁,一米七左右身高,寸头瓜子脸的年轻人过来,我后来叫他安全。
安全的皮肤很白,这在缅甸人中并不常见,他脚上踩着蓝色的人字拖,下半身套着花花绿绿的沙滩裤,上身穿着一件肥大的T恤。
很多摊子都自带风扇,而安全身材消瘦,衣服被风扇一吹就鼓胀起来。
安全说他对这一片很熟悉,如果要买什么东西,或者是想要做什么生意,都可以找他。
我见安全长得比一般缅甸人白嫩,说话有点结巴也挺有趣,就花了20块人民币咨询费,说自己第一次来金三角玩,想要买点东西带回去,问他有什么推荐。
安全皱了下眉毛,头朝我的方向微微倾斜,说这些野味都很重,不方便携带,还不如弄点白粉,装进行李箱就可以带回中国,还说自己可以搞到价格最低的粉砖。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告诉他,白粉更不方便。
安全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地点头,接着说自己和很多家采矿场都有合作,可以搞到水头很不错的裸玉,价格也不贵,问我要不要?
我摇头,说身上带的钱不多,只是想要买一些食物回去。
安全上下看了我一番,然后瞪大眼睛问:“中,中国人也会没钱的吗?”
“中国也有穷人啊。”我也瞪大眼睛回答。
安全可能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连连点头,然后挑着眉毛,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我不好意思否定,只能说自己有。
听我说有,安全领着我到一家比较偏僻的摊子面前,指着一个蛇环(七八个小蛇的蛇头风干处理后,围成一圈,用红绳绑住),说把这个送给女朋友,女朋友马上就会变成妻子。
我之前见过金三角的这种传统工艺品,但没想到它还有这用处,就小声问安全:“是不是女朋友戴上这个,就会像下蛊一样中了我的邪?”
安全开始没听懂,我重复一遍后,他才摇头和我说,他的意思是蛇环很漂亮,女孩子都喜欢戴在脖子上做装饰,这样我们的感情就会得到很好的发展。
我当时感情经历不多,竟然认为安全说的有道理。我付了200块人民币给摊主,把蛇环买了下来,心想以后还能送给女朋友。
安全见我掏钱,脸上乐出褶子,一个劲儿劝我再买点其他东西。就这样,在安全的怂恿下,我本来只需要带些食材,结果买了一大堆没用的礼品回去。
因为安全中文好,给我的感觉不错,通常只要我去小孟拉买东西,总会叫上安全,给他20块人民币,让他陪我逛上半天的街。一来二去,我们也算成为朋友了。
安全的身世没什么特别。他很小的时候父母相继离世,13岁就一个人四处流浪,先是在一个深山里的贩毒组织当童兵,后来发现械斗越来越多,同伴越来越少,他心里害怕就果断逃离,来到小孟拉。
我问过他,当童兵的感觉是什么?
安全想了很久,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每天跑步打枪,空闲时大家打赌吸粉,日子很单调,但是白米饭管饱。
“大家都在吃粉,你怎么不吸啊?”我问安全。
安全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主要是没钱,要是有钱他也吸。
因为没手艺也不想吃苦,安全就守在街头巷尾和野生动物市场门口,给中国游客提供信息,赚个几十块,再拿些摊主的提成,凑个吃饭钱。安全和大部分缅甸普通人一样,没什么上进心,也没做生意的天赋,能混一天是一天,因此快30岁还是底层情报贩子。
我觉得安全人有点蠢,就常请他吃饭。
有次我和安全吃夜宵,正好隔壁桌是常哥,我就叫常哥过来和我们拼一桌。
常哥是内蒙古人,30多岁,膀大腰圆,原先是货车司机,跑云南边境线路。
早年间,边境线上跑车的司机需要拉帮结派,才能生存下来。因为利益纠纷,常哥和其他司机有了矛盾,有人往他的车上塞了两包白面,在过一个小口子临检时被发现。常哥觉得解释不清楚,害怕坐牢,就驾车撞开路禁,狂奔百公里,一路逃往金三角。到了金三角,常哥从采矿工人做起,慢慢积累本钱,和当地人合伙开了赌坊,在缅甸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不错。
常哥的这段传奇经历逢人就说,我在饭桌上不知道听了多少回。
有次我没忍住,问他:“常哥,我记得边警都拿着枪,你怎么逃啊?”
常哥瞪了我一眼,没有接我的话。
常哥比较健谈,大家先聊了一些热场的话题,然后常哥话锋一转,声音稍稍降低一点,问我知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一件事?
我摇头,问他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常哥说,一个星期前,有三个中国贵州的商人来到金三角,想在这边开赌坊,相关的手续、关系都已经打点到位,就差选个赌坊的具体位置。
这三人挑了个缅甸的条狗作为向导,带他们去可以新建赌坊的空地上进行实地考察,咨询费是每天200元人民币。
那缅甸人连续带这三人看了几天,结果他们发现另一个条狗收费便宜,每天只150。这三人应该是苦出身的生意人,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加上几天来都没有让他们满意的地方,果断换了向导。
常哥说话时,安全两手各拿一支筷子,不停敲击陶瓷碗。我嫌声音难听,就问他干嘛要一直这么敲着?
安全停下手上的动作,说自己听人讲,中国人经常会在饭桌上说书,常哥说书说得很好听,他这是在给常哥配乐。
我有点无语,叫安全别敲了,还告诉他,“你这动作在我们中国,是很没有礼貌的动作,而且敲碗都是乞丐才会做的事。”
安全看我一眼,不情愿地放下筷子,转头对常哥说:“这件事,我,我知道,那三个中国人,后来就死了的。”
常哥左半边嘴咧着,右半边眉毛耷拉下来,一幅看傻子的模样,看了眼安全,然后才缓缓点头。
这三人是被两个缅甸向导合伙杀害的。原因是200块一天的条狗认为这三人欺骗了他,就把情况告诉150一天的条狗。150一天的条狗认为这三人欺骗了自己的缅甸同胞,同时还欺骗了自己。
两个缅甸人凑到一起,越说越生气,最后联合将这三人杀害,用柴刀砍下他们的脑袋,还抢走了身上的全部钱财。
常哥说到这里,把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摔在桌上,对我说:“这些缅甸人全他妈的和狼一样,你要有机会赶紧回国去算了。”
还没等我说什么,安全就抢先对常哥说道,语气很认真,你说缅甸人像狼是不对的。
常哥问安全,那像什么?安全说,像豺狗啊。
我问安全,为什么?
安全说,狼只有很饿的时候才会吃尸体啊,而豺狗天生就喜欢吃死人的。
我和常哥对视一眼,又迅速分开,半晌都没言语。
我们都没想到,看着没什么文化的安全,能说出这样有深度的话。
安全见没人理他,就盯着我看了会儿,张嘴笑道,语气颇为自豪:我们缅甸人,都知道自己是豺狗的。
安全有两个女朋友,都是妓女。
我见过她们,脸上打的粉很重,身材黑瘦,头发一长一短,染成蓝绿色,标准的缅甸妓女模样。这两人不仅知晓对方的存在,还同居在一起,白天经常是两人陪安全待在房间,轮流给安全做饭吃,晚上就各自出门接客。生活的节奏单一重复。
有一次,我和安全在赌坊里玩得久了,商量出来宵夜,正好赶上安全两个女朋友收工回家。安全小声问我,今天能不能让她们过来也吃一点,还说自己没钱,平时很少带她们在外面吃东西。我看安全说得可怜,就让店家稍等下,等安全的女朋友们过来再点菜。
大概过了20分钟,我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安全的两个女朋友才到,典型的缅甸妓女风格,没礼貌,对不是客人的中国人带有细微可见的恨意。
两人坐下后没和我打招呼,直接就围坐在安全身边,开始叽叽喳喳地用缅甸语说着话。他们拿着菜单,点了很多菜,催促着店家赶紧上菜,根本没问过我想吃什么。然后三人又互相聊了十来分钟,安全才想起来我的缅语水平很差,提议大家用中文交流。
如果是刚来金三角,我做东却得到这样的待遇,一定会生气。但是待久了,我知道这其实是金三角缅甸百姓的普遍性格,他们大多没受过教育,所处的环境又是如此混乱,通常只会考虑自己,很少为其他人着想。
我临走前去柜台结账,安全特意跟出来,从背后偷偷拉我的衣服,问我能不能和他的女朋友们说这顿饭是他付的钱?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安全。
此时,安全又凑近了点,声音很轻,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他悄悄和我说,之前自己吹牛,说这顿饭是存了好久的钱请女朋友吃的,让我不要揭穿他。
我很无语,只能朝他点头。安全一看我答应他,立马拍我的肩膀,笑着说中国人就是大方。
散场的时候,我和安全他们挥手道别,两个女的冲我白眼,嘴角颇为不屑,大概把我当成了蹭饭的家伙,安全则用口型和我道了个歉。
我能理解安全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两个女朋友辛苦赚来的钱很大一部分都用在安全身上。每当安全吵着说要买什么电子产品,或者是想要新款的衣服时,两个女人就会各出一半的钱来满足安全的要求。
我问安全,为什么他从来不单独找其中一个女朋友要东西。安全眼睛斜着看我,说,“做人要公平。”
金三角的婚姻状态是多元化的。一夫一妻、一夫多妻、一妻多夫、多妻多夫的情况普遍存在。但像安全这样长得一般,没钱没权,女朋友还能彼此认可,甚至相处融洽的情况就比较少见。我问安全这是怎么做到的?
安全平时说话有点结巴,但是讲到女性时,就会挑着眉毛,语调很快地和我吹嘘他对女孩子的经验。说着说着,就让我给他几十块钱的学费,他会把这么多年对女孩子的经验全部都传授给我。我看安全比我大了快10岁,混成这样还能同时拥有两个女朋友,居然信了他的话。
安全挺守信用,我交了钱以后,他经常会找机会传授我追女孩的技巧。其实大部分都是他的自娱自乐,比如什么说缅甸黄色笑话逗女孩子,用草地上拔的几根野草编头环之类的,我后来对过来玩的中国姑娘试过几次,根本没用。
我感觉自己被骗了,就骂安全,说他的技巧完全派不上用场,叫他退钱。
安全见我骂他也不生气,反而把他的花裤衩口袋外翻,耸着肩膀说,他没钱。
但其实有一次例外。
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大,我跟安全还有他的两个女朋友上街闲逛。
安全领着两个女朋友,路过一个小花田时,他毫无征兆地甩开两个女人的手,小跑到花田里摘了一大把的鲜花,然后一分为二,仔细数成相同的数量,同时递给他两个女朋友。
两个女人的皮肤都比较黑,笑起来牙齿特别白,一左一右搂着安全,嘴里不断说着缅甸语的情话。说得久了,一个女人把头靠在安全的肩上,另一个则拿牙齿咬了口安全的手臂,痛得安全原地跳起来,三人顿时大笑。
我当时离安全他们不远,眼里看到的这幅画面,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
回国后,我偶尔在街上看到刚开业的店面,门口有两排花篮时,会趁店家不注意,偷摸着捡些花篮里的花,拿回家晒成花干。
安全其实原名并不叫安全,是因为要讨好一个赌客,自己给改的名字。
那个赌客是个台湾女人,我不知道叫什么,大概40岁上下,看起来贵气,带了块水头很好的观音吊坠,手上还有串金镶玉的转运珠。她连续3个月都待在小孟拉的红棉赌坊,很少出门。
台湾女人通常待在大厅玩百家乐,出手阔绰,一把牌最高上过10万。
她对钱不是很看重,赢钱时就随手抓一把筹码,放在赌桌上,让围在她身边的人随便拿。有时送的筹码多了,还会引起纷争,我见过两次有赌客因为抢钱大打出手。
红棉赌坊是小孟拉最早的几家赌坊,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各行的关系都很硬。因为台湾女人高调的行事风格,有些输红眼的中国赌徒和缅甸人都盯上过台湾女人,想要绑了她敲点钱出来,但是都被红棉赌坊出面给警告了。安全就是在那时候见到的台湾女人。
安全爱赌,但是他水平和运气都不行,通常是辛苦存了10天的钱,两把牌就输回去。这时如果我在,他就会凑到我跟前,让我给点筹码。我开始还心软,会丢给他一两个,后来直接不理会,因为这家伙从来不会想着还我。
自从我不给他筹码,安全在赌坊里遇见我,就再没有打过招呼。而且,每次路过我身边,都用肩膀撞我一下,见我目光看向他,他就赶紧走开。
安全没钱上台,但又想赌,就只能做“码子”。
“码子”和侍应生干的活是一样的,但是赌坊并不会发工资。“码子”是荷官带的人,一次只能待在一个赌台,全靠自己在赌客那蹭小费,最后还要交一部分给荷官。
那段时间,台湾女人在哪个赌台,安全也跟到同一个赌台。他站在台湾女人旁边,端着果盘和茶水。只要台湾女人张嘴,安全就赶紧用牙签戳着水果送进她嘴里,台湾女人伸手,安全就边用嘴吹着茶水,边双手捧着递过去给她。
靠这样殷勤的招待,安全和台湾女人渐渐熟络起来。我经常会在赌台上,看到台湾女人和安全两个人在不停说笑。
后来发生什么我不太清楚,大概两个多星期以后,安全难得请我喝了杯奶茶,还没等我喝下第一口,他就很兴奋地和我宣布,自己被台湾女人包养了。
我觉得那个台湾女人非常缺爱,眼神也不好,不然为什么会看上安全这种人。
被包养后的安全说话文明许多。他平常和我出去吃饭,多是“干你娘,快他妈上菜”这些中国脏话,现在问话都是“您好,请问菜还需要多久上来?”
我问安全:“被包养的感觉怎么样?”
安全乐着说很不错,这就是他以前梦寐以求的生活。我又问他:“那你之前两个女朋友呢?”
安全边开啤酒,边说已经分开了。他告诉我,开始那两个女的死活都不同意分手,说可以接受四个人,然后他就去问台湾女人行不行,结果被大骂了一顿,说不解决这件事就让安全滚蛋。
安全立马回家把两个女朋友狠狠打了一顿,赶出了房间。
我觉得安全不道德,皱眉问他:“你那两个女朋友对你还是很好的,这么做不太好吧?”
安全喝了一大口啤酒,撇着嘴角说我年纪小,不懂事。他说,那两个女的都是妓女,而且自己还是得经常出来挣钱,哪像现在,每天就陪着赌博,上床,还有钱拿。
金三角的缅甸人大多懒惰、薄情、习惯不劳而获,安全并不是例外。
有钱以后,安全也回请了我两顿饭。
一次在饭桌上闲聊,他说台湾女人信的是台湾一个宗教,问我有没有听过。我摇头。
那是个很小众的教派,只接受有钱人,教义是号召每个教众散财,拥抱平凡,平常穿着要朴素,不能化妆戴首饰。他们还经常会在全球各地免费巡回展览,多是展出宗教内成员写的书法作品,顺便宣扬自己的教义,吸纳新成员。
我和安全说,怎么听着这么像邪教?安全问我,邪教是什么?
金三角只信佛教,其他的教在这里没有生存土壤,所以安全不理解邪教的概念。
我说:“比如在金三角,除了佛教,还有人信的其他教派就是邪教。”
安全听了以后,想了一会儿,问我:“可是佛说信仰是自由的。”
我不知道怎么和安全解释,只能换个方式问他:“那女的一看就是穿得有钱,不太符合你说的那个教义。”
安全想了一下,告诉我台湾女人和他说过,她是因为中年丧子才选择入教,时间不长,受不了整天很朴素的穿着,但在台湾她又不能违背教义,就辗转来到金三角,想要充分感受金钱带来的快感,害怕自己以后就很难再有这种体验。
我笑着说还不错啊,那女的信这宗教,感觉挺温柔的,不像是会养鸭子的。因为我知道,喜欢包养异性的中年女人和中年男人大多是同一个群体,产生变态的概率会无限制增加。但台湾女人看上去还算斯文,安全算是走运了。
我话还没说完,安全就把杯子甩在桌上,震得很响,然后拿手指着我的脸,大声地说,“你不要这么诋毁她。”
还没等我说话,安全就率先起身,没有结账就离开了。
过了个把星期,安全专程来和我道了歉,说之前他冲动了,要回请我一次。
这次我明显感觉到安全在饭桌上的做派不大一样。原先安全的话不太多,更多时候是听我或者其他人讲话,频频点头表示附和,现在就变成我讲一句话,安全就会插上一嘴,三句不离台湾女人。
我笑着对安全说,你这么显摆没意义的,那女的是台湾人,最后肯定是要回去的,你到时候又不能跟着她回台湾。
安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骂我不会说什么好话,又起身离开。
结果还是没有付账。
我记得那天,自己看着安全的背影,心里想的是,这家伙是故意不付钱吧。
后来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我没有再见过安全,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是安全主动找的我。他告诉我之前的猜测是错误的,自己已经确定要去台湾生活了。
我问他,“台湾女人答应带你走了?”
安全冲着我直点头,脸上的笑没停止过。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还是得提醒下安全,就又问他,那个宗教一听就不太靠谱,这女人对你也太好了吧,还想着把你带回台湾,你要不要再认真考虑下。
安全听了很生气,他骂我是嫉妒他,嫉妒他可以离开这里,而我只能永远待在金三角等死。
然后他就立马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又转头问我:“你懂什么,外,外面再差还能比这里差吗?”
和喜欢来金三角做生意外国人不同,很多本地人通常是有机会就想要逃离,不管是台湾或者是别的地方,对安全来说,其实都是天堂。
安全离开金三角的那天,只有我一个人陪他。我们买了几瓶小缅甸,蹲坐在街口,两人先干了一瓶。喝完酒的安全,脸上的笑容再也止不住。
他边笑边告诉我,自己要去过好生活了,要去早上没有枪声,晚上没有死人的地方生活了。
我问他:“你知道台湾在哪里吗?”
安全摇头说不知道,但是他专门去找人问过,说那地方很漂亮,有大海,有高楼,有很好吃的东西,有特别漂亮的姑娘。
安全把手上的一个空酒瓶,往街道中间砸过去,发出“砰”的声响,吓坏了一个过路的游客,那人用国骂骂了几句,但是没有上前来讨说法。
我看安全这个动作,觉得这家伙小人得志,嘲笑他:“哟,要去台湾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平常也没见你这么大胆啊?”
安全转头,没回答我的话,反而嘿嘿笑着问我,你见过大海吗?
我把手里的啤酒喝完,告诉安全,我小时候经常能看见海。安全可能没想到我竟然见过大海,刚想开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隔了一会儿,他又大声和我说,他马上就要去台湾了,别说大海,其他全部东西都会见到的。
见我只顾着喝酒,没理他,他就拿酒瓶子碰了一下我的手臂,又问我,那大海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了一下,说:“反正我看到大海,就会觉得很难受。”
安全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然后拍拍我的肩膀,丢支烟过来,说不知道他见到大海的时候,会不会难受?
我们两人抽了小半截,安全重新开口,问我:“在台湾,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吧?”
我没有犹豫,看着安全,认真地点头。
安全看到我点头,脸上又很快出现笑容。说自己到台湾以后要狠狠睡个三天三夜的觉,躺在很软的**,谁来叫他都叫不醒那种,然后问我那种床是不是叫席梦思?
我说是叫这个名字的。
安全又说自己要吃很多东西,全都让台湾女人付钱,他一分钱都不用出。
我呵呵笑了两声,心里想道:你也没钱好不好?
安全大概看我只是笑着,没有说话,就从鼻孔里发出嗤笑声,说我肯定是嫉妒他了。
我无语,双手合十,对他拜了一下,说自己的确是很嫉妒他。
安全看我这模样,立马就大笑起来,反复说着自己要去台湾了。
那天其实我陪安全的时间没多久,喝了两瓶啤酒就撤了。临走前安全问我要了国内的地址,他说可能会给我写信。
我嘲笑他:“你还知道写信啊?”
安全瞪了我一眼,很认真地告诉我,他特意了解过很多中国的事情,知道传统中国人都是通过信件来进行沟通的。
我又问他:“那你会写汉字吗?”
安全摇头,说自己正在学,台湾女人也在教他。
然后我就再没说话,和安全说了声再见,就回到赌坊,在老虎机前继续消磨时光。
金三角,能让人最快学会的是离别。
本来我已经忘了安全这个人,直到2017年底,我和陈拙在北京的一个四合院聊了四天,把我在金三角经历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临走时陈拙叫我要好好写。
我之前写过最长的文章就是语文试卷的800字作文,心想这是个大工程,就回到将近三年没回去的云南,在当初前往金三角之前的客栈住了半个星期,想要找找感觉。
没想到,那客栈的老板娘还认识我,说前两年有一封信寄过来给我。
她找不到我,又把信扔回院子里的信箱。
那信箱已经很老,锁都锈了,看起来很久没人用过。
信封发黄,上面的寄信人是安全,信纸上的话不多,上面写着: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呢?
字很丑,写得歪歪扭扭。
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是安全和台湾女人的合照。两人在海边,安全留起一头的长发,两人被海风吹得头发和衣服都蓬乱,台湾女人靠在安全的肩膀上,很开心地笑着。
我看着安全一脸幸福的模样,突然非常生气,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照片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