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副将此番斩获颇丰啊,只是怎么一百多党项马贼,连副铁甲都没有,不会是杀良冒功吧?”
王贺是个干瘦模样,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起来不像武将,唯独那细眯起来的三角眼,能看出其人是个狠角色。
德静军堡内签厅,见到回来复命的李业三人,王贺出言不逊
虽然杀良冒功在唐末边军里很普遍,但就这样问出来,未免显得逼迫
夏绥节度使的全称是夏绥银宥四州节度,但事实上,从唐中期开始,党项部落逐渐在西北壮大,夏州、宥州等地,党项人口和汉人相当,部分区域甚至多于汉人,实际上大半都被党项人控制。
德静县可以说就是夏绥镇内,党项和汉人聚居地的主要分界点,往北的草原地带(今毛乌素沙漠,当时是草原),基本都是党项人地盘,当地唯一的唐人武装,只有一个千余人的经略军。
但同样的,正因为如此,德静也就变成了两族百姓交流贸易的重要中转地。以军阀兵头们的视角来看,就是油水很足,王贺当然不爽李业这个代表节度使的新人横插一脚。
见王贺言语讽刺,李业只是不软不硬顶回去
“许是个贫寒部落,缺甲少马也是正常。”
王贺也只是哼了一声,不再纠缠下去,李业来德静已有三月,这厮假仁假义,善于收买人心,这些日子和士卒同寝同食,再加之从来不克扣财货、赏赐,甚至屡屡将自己那份分予伤亡部下家人。
而他那两个义兄弟,也是同样做派,三月之间,又凭着节度使那边的支持,竟真让他在德静站稳了脚跟。
这一方面让王贺不好对他轻易下手,另一方面,又加深了王贺忌惮。
王贺看着眼前,比自己儿子还年轻,但已经威胁到自己地位的李业
心中不免有些嫉妒
但随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眯眼笑着对李业道
“既然李副将有此斩获,焉能有不赏之理啊?我已经嘱咐了仓吏,一干赏赐,断不会少了弟兄们的!”
随后二人冷冰冰寒暄两句,李业就告辞了
出门后的李业,愈加觉得王贺反应不同寻常,又吩咐性格严谨的杨师厚,亲自押着俘虏和首级去仓吏、书吏处交纳,清点赏赐。
结果居然没有被怎么为难,仓吏很爽利的就把一百八十匹绢,外加六十贯钱的赏赐拨了下来。
这不像是王贺以往的作风啊......
出了签厅,李业回到驻地
德静县在夏绥镇诸多小城里,还算是比较繁华的,城中大约有几千人丁,驻军的德静都高层军官大都在城内有院落。
但李业从不在城内置办房产,而是和本部将士一起住军营
这倒不只是为了收买人心,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城内可不是自己的地盘,万一出了事,符存审他们都来不及支援的。
嘱咐完明日派人,把抚恤如额送到有家属的军士家中,以及埋葬战友遗体,分发赏赐诸事后,李业遣散了除符、杨外军官,三兄弟留下议事。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李业点了烛灯,然后首先便是向符存审问道
“大哥,咱们手里弟兄可都能信任吧?”
对于此时的李业而言,啥都是虚的,甚至远在夏州城的诸葛爽,也未必能帮到自己。
唯有麾下的军士兵马,是实打实的依仗,所以第一件事,就是确定手中武力的可靠性。
符存审稍稍思量,回答
“三弟队里那几个火长,新来不久,之前是陈丰那边调过来,恐怕未必可靠。”
陈丰是德静都内另一个副将,地位与李业相当,但资历更老,是王贺的人。
杨师厚也是颔首确认
李业闻言沉吟
杨师厚见状问道
“兄长,可是王贺那厮又有什么刁难?”
李业摇头道
“今天他倒是没怎么刁难,连赏赐抚恤也未克扣,但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担心啊。”
二人闻言,也觉得有理,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王贺狭隘吝啬的性格他们早已知晓,如今反常,必然另有祸心。
符存审随即道
“如今军中,阿业你和我的两个队,一百多号弟兄是没问题,肯定听咱的。唯有三弟手下,多是新附,未必可靠,恐怕要下一番功夫。”
“军官的话,赵岳(李业队副)、赵密(符存审队副)兄弟,都是从节帅牙兵带过来的,应是无疑,只是三弟这边,还没队副,若是能选个自己人过去,或许会好些。”
最后李业拿了主意,从符存审队里调一位火长,唤作孙胜的,一直在军中打理后勤,是李业到德静,自小卒提拔来,值得信赖,任为杨师厚队副。然后再把杨师厚队中几个火长,和李业、符存审部对调。
并嘱咐三人注意一下队中新附军官,如有异动,不要姑息。
但此后几日间,似乎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李业照常抚慰伤亡将士和家属,然后带着士卒操练。
直到七日后,王贺突然击鼓升帐,通知军中队正以上全部官佐,前往签厅开会。
德静都,共有十一个队,分别归十将和两名副将分统,但其中陈丰一向唯王贺马首是瞻,故而李业可谓是被孤立的。
当然,事情不能完全这么论,因为这时候的藩镇军队,上下关系很奇妙,下边的火长、队正等军官也有各自想法。
但王贺作为十将,在此时黄巢还没打进长安,唐廷秩序还有一定约束的情况下,他依旧拥有名义上最高权力。
“八日前,经略军陈军使向夏州派了信使,说是费听氏大部叛乱,意在劫掠宥州、盐州。”
费听氏是党项八部之一,在此时的西北地界,党项人的势力是不比唐人差的,人口多达上百万,只是部落众多,尚未统一而已。
其中以八部最盛,人马多则过万,少也有数千,这些党项大族多年在大唐、吐蕃、回鹘之间夹缝求生,全民皆兵,虽然装备简陋,却并不好对付。
“宥州的拓跋思恭呢?为何不出兵镇压?”
李业旁并列的陈丰问道
“宥州拓跋刺史,正在怀德一带和叛军对峙,难以抽身,现在经略军那边恐怕已经被围了。”
拓跋思恭其实也是党项人,拓跋、颇超都在党项八部之列,但拓跋家从其父开始,就占据宥州地界,并受了唐廷册封,虽然在夏绥节度使辖内,但事实上和沙陀李家一样,独立行事。
而且李业还知道,这拓跋家,就是后来的西夏李氏。拓跋部作为党项八部之中实力最强者,被叛军拖住?恐怕是借口,不想尽力罢了。毕竟叛军虽然也劫掠宥州,但这些党项大族间自有默契,叛军主要目标恐怕还是盐州和朔方境内。
“长安催得紧,节帅的意思,从银、夏两州各抽一千五百军士,加上内附党项两千,先解经略军之围,然后再支援拓跋刺史。”
王贺淡淡继续言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夏绥镇这回肯定也不想出全力,盐州属于朔方节度使辖地,否则夏绥镇动真家伙,五六千甲士步骑绝对是有的,恐怕也就是应付一下长安,毕竟夏绥离长安近,而且每年还要仰仗关中赏赐钱帛,要给点面子。
但李业听到这里,心中一沉,他似乎有点猜到王贺心思了。
严到此处,王贺眯着三角眼,看向李业
“夏州的意思,我们德静位置紧要,无须全部去,但也需抽调五队将士,以一将统率,与州城、长泽、宁朔诸军汇合北上。”
陈丰见状,哪里还没反应过来,立马附和
“李副将自从到德静以来,屡建功勋,斩首颇丰,如此殊荣,非李副将谁能担之?”
李业当即起身,拱手推辞
“都尉,我部刚刚经历血战,恐怕要修整......”
(注:唐末府兵制解体,但藩镇军队依旧挂有折冲府官职,比如王贺职务是十将,但本官是折冲府果毅都尉,所以称都尉,但只是称呼和发俸禄的凭证,无实际意义。)
王贺连忙笑着道
“诶,能者多劳嘛!”
“本将今年已经四十有五,早非壮年,这两年啊,愈加觉得难适弓马,此等建功立业的机会,正当让给李副将这样年轻人才是。”
陈丰也连忙跟着感叹,说是自己常年军旅,多有旧伤,不复当年之勇了。
李业如何看不清楚,恐怕此番出征,绝非什么捞功劳的好事,反而有性命之忧。
想想也不难理解,各方势力都明显磨洋工,唯一愿意出力,被劫掠的盐州所在朔方军,此时早不复郭子仪时的威势,乃是如今西北最弱的藩镇之一,还要面临吐蕃、回鹘的威胁。
而自唐中期以来,党项势力愈加庞大,仅费听氏一家,恐不下七八千步骑。
李业再三推辞
而王贺却是直接变了颜色,三角眼直接盯住李业厉声道
“李副将,今早我已经把文书上报夏州了,你要抗命不遵吗!”
李业顿时无言
无论如何,王贺才是他的上官,这种事情,哪怕诸葛爽都不好插手,何况人家也不会为了自己做到那种地步。说不好听的,李业死了,他派其他人来便是。
而德静都中,除了三兄弟外,其余军官都是隔岸观火,毕竟李业等人去,他们就不用去了。
最后,李业还是咬牙答应下来
不过既然非得蹚浑水,那就必须尽可能争取到其他利益
他注视向王贺,沉声道
“夏州既然是要我们出五队,可职下部中仅有三队,力所未逮,还请都尉拨发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