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今夜晴夜,弦月高照,繁星若雨,城中内外张灯结彩,四处烟火灿漫,火树银花,青楼画舫琴音萧瑟络绎不绝,端是热闹非凡。
京城的彩花桥人流如织,穿流而过的晚风也带着胭脂混夹酒水的香气,飘过罗伊飘香的百花繁街,飘过灯火通明的幽坊,飘过幽深翠绿的冬树,再顺着风飘至镇国公府邸,与深宅红墙小院里围炉取暖处的浓浓酒气相互掺杂。
一身黄袍的少年大剌剌、懒洋洋陷在金丝楠木椅上,束发用金灿灿的翠冠高高束起,乌黑发丝迎风乱舞,张牙舞爪,狂傲不羁,一如他人桀骜不驯,他容颜俊美绝伦,脸雕刻般五官分明,手中长鞭懒散的甩来甩去,一举一动放荡不羁。
对面红衣少女,正蹲着身,往炉里添火,炉里柴火烧的及旺,劈里啪啦响,偶炸起几朵星花,少女的容颜在微红火光下格外清晰。
她约莫十七八岁,五官深邃明丽,一双水眸活泼灵动,一瞧便让人心生好感。她发鬓无装饰,只一根红色发带将长发高高束起,风吹过,发丝飞扬,衬得明媚秀气的脸格外朝气,意气风发。
京城有四大家族,沈家、翟家、谢家、虞家,四大家族的先祖伴先帝左右,随君四处征战,打下余庆江山,因此加官封爵。
四大家族皆是武将起家,加官封爵,爵位承袭,官位却是靠自身学识获得,谢家、沈家、虞家子孙皆走上文官之路,翟家却不同,历代子孙皆参加武举,成为武将,上阵杀敌斩敌血,因此成为武将世家。
人云,世间男人多滥情,就像随风摇摆的柳絮,无定所归,甚弃良女如敝履,但翟家的男人不同。
翟家的男人深情比山还要坚定,比海还要广阔,比天空还要高远,因此翟家只有一房,一房只有一妻,一妻有两子。
一男一女,男唤翟易萧,女唤翟笑。
翟易萧左等右等也没等来谢蕴,他眉宇间尽是不耐,猝然起身,转了一两圈,甩掉皮鞭,一把将腰粗银刀抗在肩头,“谢蕴那小子今年若不来,我就上谢府砍了他!”
翟笑直翻白眼,轻晒,“你打的过吗?”
说到痛处,翟易萧不悦的蹙起眉,却依旧维持着自信的模样,下巴高高昂起,眉宇间尽显狂傲,“我虽目前打不过,但假以时日,谢蕴定是本将的手下败将!”
“那你的算盘可要落空了。”
不远处传来悦耳的男子清冽声,翟易萧闻声望去,便见宛如方新婚不久的一对璧人自远而近的走来。翟易萧看向谢蕴的目光带着几分挑衅,下巴也微微昂着,像是不将人放在眼里,整个盛京也只有他敢对谢蕴这般态度了。
翟易萧轻轻笑了一声,“那可说不定。”说着,又居高临下的扫了两人一眼,环抱双臂,“我说谢蕴,你怎么总是爱和你妹妹穿一样的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二人是浓情蜜意方新婚不久的一对佳偶呢。”
谢清曦瞳仁骤然紧缩,适时与谢蕴拉开距离。身旁温热消散,谢蕴笼在衣袖里的双拳深深攥紧,面上依旧风光霁月,面如白玉,一双眼波光浮动,异常澄亮,“你可真会开玩笑。”
眼见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翟易萧却浑然不觉,翟笑暗叹,小跑上前,大掌由上而下——
“啪——”
拍在翟易萧脑袋上的一巴掌快狠准辣,震的枝头梅花皆为之摇曳。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翟笑说着,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欢跳着三步并两步至谢清曦身旁,挽上臂膀,“胖虎,我哥最近脑子不好,他说的话,你就当他是喝醉酒后的胡言乱语。”
谢清曦:“....”
待翟易萧反应过来,顿觉他英明神武意气风发的模样被这一巴掌尽毁无虞,又在死对头面前颜面扫地,不由大斥,找回两三分丢失的面子,“翟笑!我看你胆子肥了不少!”他上前就要抄家伙揍她的模样,“长兄如父,你竟敢打你老子!”
翟笑眼珠子一转,撒腿就跑,谢清曦被她的动作波及,不由向后踉跄一下。谢蕴眼波流转,赶忙上前揽住腰素,扶住她,“怎么这么不小心。”说着,又不给谢清曦反应的时间,大掌快速离去。
谢清曦倒没什么反应,只注目兄妹你追我赶的戏码。谢蕴趁这个空隙深深望她,就像钉子钉在木头里一般牢固深邃。
另一边的翟易萧已扛着大刀追赶不住拼命奔跑的红衣少女:“翟笑!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翟笑一面奔跑,一面故作痛哭流涕的模样,“阿爹!阿娘!哥哥要打我!他还说他是我老子!我怎么有这样的哥哥!大过年的,还打我,呜呜呜——”
“翟笑,你别给我装!”
“阿爹——”翟笑依旧在喊。
翟易萧四处张望,大抵真怕父亲翟魏闻声寻来,家法伺候,不由慢慢顿下脚步,却不想让翟笑看出他这是心生胆怯,遂傲慢的轻哼一声,腰粗银刀带着发尾一甩掷到草坪处,双手枕在脑后,大咧咧坐下来,“好男不跟女斗。”
翟笑朝他做个鬼脸,“欺软怕硬!”
翟易萧哼哼别过头,悦耳的声音带着一丝委屈,“你就是仗着父亲宠你,才敢有恃无恐明目张胆的欺负我!”
翟笑得瑟点头,拉着谢清曦坐下来。谢蕴坐在翟易萧身旁,拍拍他的肩,温声劝慰,“你是哥哥,翟笑是女孩,又是你妹妹,你多宽容些。”
翟笑气势愈发高涨,“看到没,你瞧人家谢蕴哥哥待她妹妹多好。”她嫌弃的扫了翟易萧一眼,“再看看你....一点也不像做哥哥的人。”
翟易萧依靠在椅上不理她,只执起碗筷,恶狠狠道:“吃饭!再不吃饭都要凉了。”
谢蕴摇头笑了笑。
年年过春节,谢蕴都会带着谢清曦前往镇国公府过春节,今年依旧如此。谢蕴的母亲是翟魏之妹,谢蕴当年失踪,正是镇国公拼尽全力将其找到,镇国公待谢蕴十分疼爱,因此他二人感情也十分要好。
翟易萧与他明面上是死对头,实则二人兄弟感情十分深厚。
这些谢清曦皆是知晓的。
月朗风清,烛火昏黄,月光洒满庭院,窗上枝影婆娑,几人围炉而坐,防火桌案罩其上,暖意融融,便有寒风吹来,也不觉刺骨寒冷。
桌案上摆着清蒸鳜鱼,茨菰焖肉,芦蒿香干,鸡头米煮的甜汤,白米饭,翠绿小莲蓬,几壶屠苏酒,还有一大锅热腾腾红烧牛排骨。
菜都是热乎的,方上不久,袅袅升起的烟雾升腾盘旋,下一刻,遁入空中消弭无形,香气却久久不散,萦绕庭院。
恍惚间,谢清曦好像回到多年前,月上梅梢,风寒露重,几人欢聚一堂,围炉煮酒,觥筹交错。
那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和镇国公府非亲非故、毫无干系,可初来乍到时,翟笑性格风风火火,拉着她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夸夸奇谈热情洋溢,上聊天文下聊地理,翟易萧虽俨然一副恶霸模样,心底却十分正直善良,讲义气。她那点窘迫也因此消失殆尽。
这里每一人在她心中从陌生人变成相熟的人再变成亲人,余生中不可或缺,谢清曦心想,她上辈子一定积累不少功德,救过不少人才让她拥有这样的家人。
翟笑见谢清曦愣愣的发呆,点了点她的脑袋,一面往谢清曦碗里夹菜,一面笑眯眯道:“胖虎,美食美酒在此,你竟还能发呆!”
胖虎.....
谢清曦扶额,心中暗叹一口气,谁让她当年太胖了。谢蕴抬眸望她,见她这模样不免有些好笑。
翟易萧懒洋洋往椅子上一靠:“我说,翟笑你能别这样唤曦儿妹妹吗,她如今瘦弱不堪,再唤她胖虎实为不妥。”
翟笑瞪了他一眼,碰了碰谢清曦的肩膀,“曦儿妹妹,你可喜欢我这样唤你?”
谢清曦想了想,“胖虎很可爱啊,我喜欢。”她说着,坐起身斜望着她,认真道,“你喜欢我唤你小红吗?”
翟易萧差点喷出一口酒水来,翟笑翻他一眼:“.....还好....挺喜欢的....”
谢清曦不知想到什么,坐直身子,从怀中掏出几只平安香囊,塞进翟笑手中,神情十分认真,“小红,你同萧哥哥年关后便要出征,我知你们熟读兵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你们还是需小心谨慎。”
“嗯嗯,放心罢!”翟笑盯着手中粉蓝相交的香囊,双眼亮晶晶的,爱惜的隐着艳羡摩挲其上花样,“胖虎,你绣的花样可真好看!”
翟易萧斜瞥了一眼,起身从翟笑手中一把夺过,耳畔传来女子不满的叫声,还未看两眼,手中香囊不翼而飞。
他眉宇间满是不耐,“谢蕴!我的东西你也敢夺!快给我。”
谢蕴气定神闲瞥了他一眼,晃悠悠荡着酒水,淡道:“你一个大将军带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上阵杀敌染血疆场,佩带香囊像什么样子。”
言罢,他将香囊掷给谢清曦,谢清曦一把接过,就听他继续,“此物三妹拾好自己佩戴,此香囊颜色太过鲜艳,若给你萧哥哥,他极有可能会因此物在战场上分心,恐伤其性命。”
小小一个香囊直接上升到攸关性命,谢清曦忙点头,稀里糊涂就将香囊塞进怀中。
翟笑忙摇头,将粉色香囊紧紧搂进怀中,“谢哥哥,我是不会因此在战场上失神的,我是女孩子,见惯了此物,于我而言倒没什么危险可言。”
谢蕴点头,“我知道,我说的是你哥哥。”
谢清曦微微颦眉,心头涌起莫名的怪异,她静静安坐着,没说话。
翟易萧心中极其不满,“谢蕴!我又不喜欢你妹妹,怎么可能会因那香囊失神,且我失神定是因我心爱之人赠予之物而为之。”
不知想到什么,他顿了顿,抬起下颚,头发一甩,摊在椅上,“罢了,那香囊我不要了,以后自会有人为我而织。”
谢蕴唇角勾起,慢条斯理抿一口酒水,“嗯,萧弟会有的。”
“噗——”
翟笑猛地喷出一口酒水出来,“谁会喜欢我哥啊!”
谢清曦笑意盈盈,“那可不一定。”
“你喜欢?”
谢蕴闻言,晃茶水的动作微滞,抬眸看她。
翟易萧猛地站起身,望着她的神情十分怪异,好像在说你千万别心悦我,如此我定会负你。翟笑满心期待,众人皆等谢清曦的回答。
对上三双狐疑、期待、深暗不明的眼眸,谢清曦忙摆手,“不不不,我可不喜欢萧哥哥。我的意思是京城女儿家这么多,其中总有一个是喜欢萧哥哥的。”
两个男人暗松一口气。
“那你喜欢谁?”
谢蕴面上云淡风轻,淡淡把玩茶盏,流光溢彩的眸却深深注视她,一举一动皆看在眼里。
耳廓悄悄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彩霞也缓缓逶迤至脸颊,翟笑所言不知是不是被戳中她掩埋在底的心思,谢清曦执起酒水猛地给自己灌一口。
“没、没,我现在还...没喜欢的人。”她口檀苦涩,才后觉发现自己错误将翟笑的酒水当成了她的茶水。
谢蕴望着她,眼底渐渐浮起一层淡淡的薄寒,垂下眼帘时不见踪迹。
“还说你没喜欢的人。”翟笑站起身,捏捏她的脸,又指着她方吃下的酒,大笑,“你不仅脸红了,你还慌的把我的酒水都喝了。”
“没,没,没!”谢清曦急了,有些难以言喻的羞愤,“我,我这是没看到,错拿了。”
“胖虎,你一举一动可皆逃不过我的法眼。”翟笑笑了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苦思冥想一会儿,“不要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确有其事。”
谢清曦起身一把捂住她的嘴,“真没有。”
虽是如此,但她一举一动已告诉在场众人,她有心悦之人,谢蕴知道那人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他。
梅花阴下,石桌上灯色朦胧,谢蕴望着她的漆黑眸瞳倒映着旺盛火簇。
那欲望占有在眼底被火簇点燃,漫卷成燎原之火,不断漂浮、盘旋、升腾、最后霍然炸开!
“轰——”
遥远的春花台上,烟焰自整个盛京城绚烂绽放,漫天满眼的璀璨星花自长空亮起,星星火花落满盛京,茶盏应声而碎。
他人藏在明明暗暗的火花中,或明或暗,光影分叠,看不清楚神情。
翟笑拉着谢清曦跳了起来,“胖虎!你快瞧!好漂亮的烟花啊!”她碰了碰她的肩,“胖虎,你快瞧,那一簇烟火像不像我们前年看到的似锦烟火!我好喜欢!”
谢清曦眸光璀璨,摁住激动欢悦的翟笑,笑道,“小红,我看到了!很像!”
翟笑没再说话,注目璀璨烟火,面上挂着笑意。
烟花仍在如花似锦的绽放,点缀着黑夜长空,光华四溢,谢清曦的心头竟生出岁月如梭,时光荏苒之感。
她不由喃喃,“时间说快也不快,转眼间,却又过一年。”
翟笑跳脱的性子也安静下来,跟着低声道:“的确快,年关后不久,我同哥哥就要随阿爹出征,我真的好舍不得你们,也舍不得他....也不知此战能否凯旋而归,能否与你们再行欢聚之乐。”
谢清曦眨眨眼,牵着翟笑的手,对她柔柔一笑,“会的,翟伯伯、萧哥哥同你皆会大胜而归的。”
翟笑蹭了蹭鼻子,笑了笑,“承你吉言。”
谢清曦也跟着笑,“不过话说回来,今年我十八,你十九了....”她想了想,欲言又止,“小红,你、你还在等他吗?”
翟笑神情黯然,转而满脸怒火,撇撇嘴,“鬼才等他!且他也不配我等他!”
谢清曦暗叹口气,不再言语,酒劲儿上来,歪歪扭扭倒在椅上,神色一如流向人间的花穗染上些许迷离彷徨。
谢蕴抬眸,眼底情绪意味深长,摩挲酒盏凸起,“真快啊,她十八了。”
翟易萧侧首,狐疑看他一眼,“人家十八又不是你十八,念叨什么呢...”
谢蕴眉梢几不可察的跳了跳,“闭嘴。”
翟易萧撇嘴,朝他吼道,“你凭什么让我闭嘴!你让我闭嘴我就闭嘴吗?我偏不闭嘴,吵死你!”
谢蕴懒得理他,见谢清曦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起身三两步走到女子身旁,揽住她纤纤腰素,轻松将其打横抱起。
翟笑吃惊望着他,目瞪口呆。翟易萧也讶异一瞬,却也未曾多想,知他要回去,他心中虽不舍,面上却是不耐摆手,“你赶紧回去。”
谢蕴没理他,翟笑愣了片刻,回过神来,问,“谢哥哥,你们这是要回去吗?”
谢蕴轻轻点头,垂首看着怀中酣睡的少女,温和道,“你曦儿妹妹醉了,要回去歇息,你若是舍不得她,待你出征前,再来找你妹妹闲谈玩乐。”
说罢,他将怀中女孩再抱紧,深深嵌入怀中,大步离去。
濯笑见愈来愈远的背影,拉拉翟易萧的衣袖,“哥,你不觉得奇怪吗?哪有哥哥这样抱妹妹的。”
“有什么奇怪的?”他起身,扛起腰粗刀柄,挥舞起来,“我以前不也这样抱过你?”知她所想,懒洋洋道,“谢蕴又不是禽兽,会喜欢自己的妹妹。”
烟花仍在绚烂绽放,星光闪烁得诡异,飘摇不定,如变幻翻覆的人心。
翟笑眯了眯眼,“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变成禽兽呢。毕竟,”
她执起银剑,也开始挥舞起来,红色镶金衣裙翩翩翻飞,凌波微步,不染纤尘,俯仰起伏间,载一盈盈月色,手中银剑所指之处,推起凌厉劲风,带起婆娑摇曳花枝乱颤。
红衣女子一举一动皆是意气风发,张扬明媚,“我的胖虎这般漂亮,性情柔和却不失刚毅,谁人不喜!我若是男人,定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定不负她。说不准哥哥你早已对我的胖虎心存爱慕,只是你还未发觉罢了。”
翟意萧转身,手中银剑突地向翟笑袭来,翟笑吓了一跳,与他厮打起来,“哥!你竟敢对你妹妹来真的!”
“翟笑,把你的嘴给我管住了!”翟意萧神情不悦,“别给我乱点鸳鸯谱,老子我对你家胖虎只是兄妹情,可莫要给我扣个男女情,若叫你未来嫂子误会,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你这样凶巴巴的,京城哪个姑娘能喜欢你,恐我有生之年也没有嫂子!”翟笑一面与他厮打,一面与他认真道,“哥!你以后若是碰到喜欢的姑娘,可别恶狠狠凶巴巴的,纵使你长得好看,不知道的,还是会以为你是顶着那张好看的脸,做个什么江洋大盗,蒙骗少女的穷凶极恶之徒!”
翟意萧切了一声,他停下动作,不再与她厮打,“我自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