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孱弱
“温恭，今儿天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吧。”莫昱顺着窗子往外看，距离上次桃花宴已有半月，他确实已经许久未出过门了，今天云多，太阳没那么大，还没什么风，比较适合他这种身娇体弱的人出去散步。
“嗯，听说花苑的紫薇花开了，我陪世子去赏花吧。”温恭帮他戴好帷帽，又拿上了披肩和伞以备不时之需。
莫昱的府邸虽在宫内，但行动却并未受限制，梁帝为了他方便出宫游玩还特意为他配了车马，但他一次也没有用过，除了必赴的宴席外，甚至白天出自家大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么多年来，他所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应该就是位于皇宫东部的湖心亭了吧。
花苑在梁帝批阅奏折的晏清宫附近，一路上，许多宫女太监跟他行礼问好，他也都一一有礼地回应了。
正走在路上，突然有一个慵懒又有些倨傲的声音叫住了他。
“哟，这不是莫世子吗？好久不见啊。”
莫昱回过头，向来人颔首行礼：“三皇子。”
“莫世子近日身子可还好？”三皇子季深表面上煞有其事地嘘寒问暖，实则眼里的戏谑之意显露无遗。
“托三皇子的福，还好。”莫昱的声音依旧清冽，听不出什么语气。
“那就好。”季深笑了两声，“你们这身边的人可得好生照看着，这大热的天儿，再将我们莫世子晒化了可不好办喽。”
“三皇子说笑了。”莫昱淡笑着回应。
“哎，对了，父皇和皇子王孙们正欲到狩猎场举办骑射大会呢，莫世子不去参加吗？”季深笑着开口问，还没等到莫昱回答，就又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忘了，骑射大会可是我们男儿家的赛事，莫世子这身子骨……还是去花苑同那些妃嫔媵嫱一起赏花吧。”
莫昱低着头不作答，面具很好地隐藏了他的表情——实际上他也确实没有什么表情。
“唉，真无趣。”季深遗憾地摇了摇头，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径直离开了。
“恭送三皇子。”莫昱朝着他的背影颔首。
“世子……”温恭扶着他，欲言又止。
“无妨。”莫昱冲他勾了勾唇角，“他看不惯我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现在一切以大局为重，何必与他争这口舌，反倒招惹是非。”
“那现在……”温恭轻声开口。
“罢了……我有些乏了，咱们回府吧。”莫昱叹了口气。
话是那么说，但他也确实是没什么兴致赏花了，道理他都懂，但是想做到完全不在意那也是不太可能。
“莫世子……桑榆！”大老远就听到有人大呼小叫，莫昱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加快了些脚步，却还是被飞奔过来的少年轻松赶上。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眼看着逃不过，他只得认命似的转过身，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总是能碰巧遇见这小子。
“今日无表演，我恰好路过。”络绗笑得一脸灿烂，“正要去花苑赏花呢，世子可否有兴致与我同去？”
“抱歉啊。”莫昱无奈地弯了弯眼睛，“走了半天了，想回去歇着了。”
“听说那紫薇花开得极为灿烂，不去观赏必定是一大损失。”络绗开始撅着嘴拽着他的袖子死缠烂打，“世子不愿陪我去吗，可是我一个人很孤单的……”
他总有一种能把莫昱吵到头痛的本领，无奈之下莫昱只好答应了他，看着那孩子登时高兴得活蹦乱跳，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难受的感觉似乎也淡了一些。
好像已经好久没有人因为他的某些决定而如此开心过了。
一走进花苑，果然那一丛丛紫的白的粉的紫薇花最是光彩夺目，一连成片的多姿多彩，给单调的夏日染上了许多绚丽色彩。
“怪不得那么多文人大家赏花的时候会迸发出许多灵感。”络绗拉着莫昱穿梭在紫薇花海里不住地感叹，“这种乐趣怎么能是那些粗莽匹夫所能理解的？”
莫昱怀疑他意有所指，正想问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东西，却被他抢了先：“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你来这里吗？”看他没什么反应，络绗叹了口气，自顾自地保持笑容，“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如果你的周围开满了紫薇花，那么这些花朵就会化作紫薇仙子守护着你，带给你一生一世的幸福。”
“桑榆，我希望你一生幸福，永远幸运，从现在开始。”
少年目光灼热，似是要穿透他的所有屏障直达他的内心。
那一瞬间，莫昱觉得自己有点恍惚，像是被灌了一坛陈年烈酒，脑子晕乎乎的一片空白。
幸福和幸运，这两个词语，曾随着他黑暗悲惨的童年一同尘封，成了他内心深处不愿触及的禁忌。
可是抬起头，紫薇花下，少年的笑容又是那么虚幻的美好。
“抱歉，我真的有些疲惫了。”莫昱的眼神重新聚焦，眼里却夹带了一丝冰冷，“温恭，我们走吧。”
“哎……”络绗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却被他决绝地甩开，留给他一个坚定又冷酷的背影。
他双手捂住脸，心中是难以名状的失落和悲伤，那种完全陌生的，不知道哪一句话就可能踩到雷点的感觉让他极度难过。
明明已经很努力了，可是他好像还是不愿意分给自己一点信任。
他本来想告诉他，他就像紫薇花一样，乍一看不是那么惊艳的美丽，但是越看越令自己心生欢喜，就好像所有的美好品质都集于他一身，附带着一种深深的吸引力，令自己沉醉着迷。
他包含了自己所有对美好的幻想，他就是美好本身，是自己沉迷的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是显然……又被自己给搞砸了，他露出一抹苦笑。
自从那日过后，络绗就再也没有来世子府骚扰过莫昱，没了那么个聒噪的家伙，莫昱也难得舒坦，这几天心情似乎都挺不错。
“世子。”温恭给他端来汤药，“皇上邀请您明日未时前往湖心亭参加赏心宴。”
“又要赴宴……”莫昱一口气喝完汤药，嘴角立刻耷拉了下来，“皇上可真是兴致足啊……”这十天半月便举办一次宴会，真的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事可庆祝。
“世子若是不想去，我就以世子身子不爽为由回了张公公吧。”温恭看他那委屈的样子也忍不住轻笑。
“又不能每次都找理由推脱。”莫昱撇了撇嘴，“去就去吧，大不了提前回来便是了。”
赏心宴是每年夏季都会举办的大型宴席，在湖心亭上摆好筵席，就着那水天一色的美景和那亭亭玉立的莲花饮酒作对，还有歌舞戏曲相伴，一派欢欣景象。
本是场特别的盛宴，可惜近年宴会太多，赏心宴便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了。
莫昱本是不太适应宴会这种喧闹场合的，宴会本身又实在没什么乐趣，他走在路上便已经开始思量要用什么借口提前离场了。
温恭为他撑起遮阳伞，走至湖边，摆渡的船上刚上了一行人，坐在中间被簇拥着的人抬起头来，冷笑了一声：“哟，莫世子，真巧啊。”
“三皇子。”莫昱像无事发生一般照常颔首行礼。
季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终是没说什么，催着船夫开船了。
莫昱长呼了一口气，被温恭引着上了另一条船。
莫昱的座位始终是设在梁帝身边的，他礼仪周到，态度谦和又不吵闹，自是深得梁帝欢心。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帘幕拉开，映入眼帘的便是络绗那双勾人的细眼，此刻他正甩着水袖，双目含情，面若桃花。
莫昱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
台上人的目光怔愣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这种宴会说是饮酒作对，实际上参与的大多都是需要炫耀学习成果的皇子以及那些争着博梁帝眼球的文官，扯来扯去就又变成了对梁帝的恭维之词，莫昱看时候差不多了，便借着敬辞的由头狠狠灌了自己几杯酒，灌得连手上雪白的皮肤都泛着淡粉色了，梁帝便立刻让他回去了。
温恭在旁边看得担心得紧，梁帝一下令就赶紧扶着自家主子告退了，他家世子从来不胜杯杓，这么几杯烈酒连灌下肚，至少要休息个大半天。
莫昱的意识尚且清醒，身体却已经开始有些不受控制，腹中刀绞一般难受，头昏脑胀，脚步也有点发飘。
“量没控制好……”他整个人的重心几乎都放在了温恭身上，刚才灌得猛了点，似乎已经超出这副孱弱身体的承受能力之外了。
“桑榆。”
那声音已然离了婉转缠绵的戏腔修饰，听在他耳朵里却还是有些飘渺，莫昱愣了一下，应声回头，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影子。
“只消说身子不爽便可先行告退，何苦这么为难自己？”络绗还穿着演出的戏服，皱了皱眉，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索性一矮身将他扯到自己背上背了起来，“我送你回去吧。”
背上的重量那么轻，莫昱的骨头硌得他的后背生疼，若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他，他真的要怀疑是不是梁帝实际上看他不顺眼，连饭都不肯给他吃。
“这……成何体统……”莫昱内心其实是想拒绝的，意识依旧清醒，奈何浑身乏力，说了这么几个字就再没了声音。
络绗只知他身子弱，但却不知已经弱到了这个地步，赶紧又加快了些步伐，几乎是一路小跑了起来。
莫昱没睡着也没昏过去，他甚至能感觉到他一直将自己背回到了世子府，将自己放在床上，还听到他嘱咐温恭煮醒酒汤，可他就是睁不开眼睛。
这副身体已经差到这种程度了吗？这也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有些自嘲地想，自己到底还能支撑多久，会不会……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至少要撑得再久一点吧……他这样想着，再为他的苍兰小国，为他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
意识终究也模糊了，他像是陷入了冗长的梦境，梦里，一个戴着面具的小男孩儿坐在窗边，转过头，手上却早已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