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正面交锋
“莫世子觉着这出戏如何?”
坐在侧席的白衣男子微微颔首,足银质地的面具神秘又奢华,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好看的杏眼和苍白的唇,他微微勾起唇角,恭敬地端起面前的酒杯。
“陛下亲自挑选的戏,自是绝妙。”男子开口,淡淡的清冽声音。
大梁皇帝即位近二十年,厉兵秣马,整顿吏治,世人皆夸赞皇帝治理有方,毗邻的数小国亦忌惮中原梁国实力优渥,故二十年间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而梁帝正值年富力强之时,便似乎有些耽于声色了,设宴也愈加频繁,每每设宴必要请宫内梨苑的戏班子来表演助兴,这梨苑里的伶人一个个身段窈窕,也别有一番风味。
“哈哈哈。”梁帝满面笑容,也端起酒杯同他一饮而尽,目光却始终嵌在大殿中央。莫昱放下酒杯,随着梁帝的目光看过去。
大殿中央正唱着的花旦,身段纤细修长,嗓音婉转悠扬,舞姿又绝美动人,一颦一笑媚态横生。
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莫昱如是想。
目光似与佳人那双媚气的细眼相撞,莫昱低下头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掩面轻咳了两声。
“莫世子可是身体欠佳?”梁帝终于转过头看他。
“刚才一时贪杯,多饮了一些。”莫昱抬起头,露出的嘴角微微上扬,杏眼也弯出了一个弧度,看得出他是在笑,然后又颔首行礼,“扫了陛下的兴,还请陛下恕罪。”
“无妨。”梁帝面色和善地挥了挥手,“莫世子身体为重,好生回去歇着吧。”
“谢陛下。”莫昱起身行礼,转身欲告退,却猝不及防地又与那佳人对上了目光,这次他没有再移开视线,而是也同样向他笑着微微颔首行礼,然后在近侍的搀扶下出了云海阁。
大殿中央花旦的动作滞了一瞬,眼中的魅惑瞬间跌得一分不剩。
“世子可还好?”搀着他回到世子府坐下,近侍温恭为他斟上了一盏热茶。
“无碍。”莫昱冲他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不过是耐不住了,想个法子早些回来罢了。”
温恭也笑了:“世子先喝着茶解解酒,我去催着他们煎药了。”说罢便离开了内间。
莫昱很快喝完了一盏茶,双手把玩着茶盏愣神。
这偌大的世子府,侍从也就只有三五人,一切从简,这是他要求的,其中温恭是从小到大一直跟着他的,从苍兰跟到中原,跟了二十年,与他亲如手足,也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世子府坐落于皇宫内的西南角,位置偏僻自然人少清静,府前是一大片林子,林子里植满了桑树和榆树,只因桑榆乃苍兰国木。离后院不远处便是那戏班子居住的梨苑,梁帝特意将梨苑安置在此,许是怕他无趣,平日里练习时咿咿呀呀的声音也怪悦耳动听,听听可以让他放松神经。
一股子药味儿飘进屋里来,莫昱回过神,温恭已经端着药碗进来了,他便熟门熟路地接过碗将汤药一饮而尽。
“这汤药喝了这么些年,我这身子也没见怎么好转。”莫昱把药碗递回给温恭,擦了擦嘴笑着打趣。
“世子身子弱是天生的,这汤药好歹起些作用。”温恭把碗递给下人,伸手拿了件斗篷给他披在身上。
莫昱轻笑着不作声,顺手拿了案上的一本书看,不知不觉天色竟已暗了下来,后院一阵轻微的骚动,他便又偏过头顺着窗子往外看。
伶人们唱完回来了,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往梨苑这边走,领头的自是那花旦,是个清秀少年,此刻卸去了精致的妆容,眉目不再那般柔媚,而是多了几分刚毅,一双细眼温柔地弯着,走在最前面给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抵着门让他们先进,自己则留在最后。
看来还是个谦卑平和的主儿,莫昱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正要转过身继续看书,少年炽烈的视线却猛地转向他这边,四目相对,少年的正脸就猛地撞进了他的视线。
莫昱被这个梁帝跟前儿的红人几次三番的对视搞得摸不清头脑,也不敢贸然惹恼了对方,只能冲着对方轻轻勾了勾唇角,然后下榻将窗子合上,把那道视线拒之窗外。
他叹了口气,明明自己还未曾与他交流互动过,却总是感觉他的视线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就像是……就像是久别重逢又不敢确认,目光里总是有一种小心翼翼的灼热,仿佛一与他对视,自己就莫名其妙地心慌。
许是这十年来如履薄冰,自己的心思变得过于敏感了吧,他呼出一口气。
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是夜,莫昱躺在床上,心口有些闷闷的不舒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索性就拉了帘子悄悄下了床,却还是惊醒了守在内室的温恭。
“世子身子不适?”温恭立刻睁开睡眼打起精神,“我去让人找太医来瞧瞧。”
“只是睡不着罢了。”莫昱赶紧拦住他,“我就出去大门口走走,片刻就回来,你睡吧,不打紧的。”
“世子当心着凉。”温恭听闻便找出一件大氅给他严严实实地披好,“我去给世子煮上一碗安神汤,世子回来便可喝了睡觉。”
“嗯。”莫昱点头,轻手轻脚地推了门去了前院,温恭对待自己总是轻手轻脚无微不至,未免是有些过于担忧自己的身体了。
刚踏出院门就被凉风吹得打了个寒颤,他轻轻闭了闭眼睛,露出一抹苦笑,对这些人来说,光是照顾好自己,就已经是一件很艰巨的任务了吧。
月色如瀑,树影斑驳,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似乎许久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了。
苍兰的月光是什么样的呢,这种记忆只停留在十年前,父王派人连夜将他送往中原为质的那个晚上,月光好像也如此这般的皎洁明亮。
已经十年了,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好像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无心赏月了。
月照桑林,似是在“虚无缥缈间”的仙境,他不禁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世子腰间的衣带松了,不紧一紧吗?”清澈婉转的嗓音,柔和却又不显得女气。
莫昱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眼前纤细颀长的少年,皮肤白皙,飒爽的剑眉,眼似乎也比平常的柳叶眼多出一些异域风情,嘴角上翘,唇峰饱满,不似带妆时那般秾丽的美,似乎更加温婉可人了一点。
少年正弯着眼睛含笑看着自己,他里衣外只罩了件薄薄的长衫,头发松松地绾着,玄色的发带随着轻风微颤。
“夜已深了,这位公子为何还不睡?”莫昱转身面对着他,如常地勾着唇角,声音轻轻。
“和世子一样睡不着,出来透透风罢了。”少年轻笑着走近他,柳叶眼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半大孩子竟也睡不着?”莫昱低着头喃喃自语。
“世子也不过弱冠之年,我并未与世子相差多少。”少年似乎听见了他的低语,语气稍显不满。
虽是暑气极盛的六月天,但夜里的风难免凉一些,一阵凉风袭来,莫昱不禁紧了紧衣带。
“世子身子本就不好,六月天夜里也凉,世子更要注意保暖。”少年皱了皱眉,将自己的长衫脱下来披在莫昱身上,又笑道,“不像我,年纪轻火力旺,不怕冷。”
莫昱下意识地想与他保持距离,但这人的动作太过不容置喙,他最终也只是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怎么了,是不是……”少年看着他,眼睛里涌上了些落寞,有些慌忙地摆手,“这衫子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丝绸料子,但是是我第一次披出来,世子别嫌弃我……”
“没有。”莫昱连忙否认,这么些年来他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的,任何人他都不想得罪,同样的,也不想亲近。
“那就好……哎,看我这记性,我叫络绗。”少年的脸上又重新荡漾起了笑意,开始自顾自地自报家门,“络绎不绝的络,绗线的绗,艺名儿叫琉璃。”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瓷白,再加上那纯真无暇的笑容,让人无法责怪也无法拒绝他单纯的好意,“诶,世子可有字?唤‘世子’总显得太过生分了。”
“无字。”莫昱依旧保持着嘴角的弧度,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况且我与公子本不常见面,又何来生分一说?”他的声音淡淡的,又将身上的长衫披回到了络绗身上,“着凉了对嗓子不好,公子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说着便微微颔首,转身向府内走去。
络绗感受着长衫上隐隐传来的他的温度,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怅然。
莫昱没有再理会背后的那道视线,快步踏入室内,关好了大门当作无事发生。
“唉。”络绗有些无奈又有些悲伤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所能看到的,似乎依然还仅限于那紧闭的门窗。
抬脚走到他刚刚坐着的石阶那里,用一个懒散又有些忧郁的姿势坐下,抬头望着那轮明月,口中若有若无地哼着几句小曲。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