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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第五章

  “控释片还有吗?”时弄关上车门,头也不抬地问。

  孔沛看着他拨号的动作,视线扫过储物格,敲着方向盘说:“储物格里有两粒。”

  时弄按下拨号键,另一只手从储物格里翻出药瓶,单手打开盖子将药片倒在手上,转手又把那唯二的两片控释片扔进嘴里。

  一通操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孔沛沉默一会说:“是药三分毒,还是少吃。”

  电话被接通,时弄没来得及回嘴,专心处理电话那头的事情,直到挂断后他才心平气和道:“走吧,去市局——我不是很喜欢等死。”

  这相当于拒绝交流的意思,孔沛心里明白,再说下去也没意义,十有八九两个人会吵起来,为了安全着想,孔沛选择闭嘴,安静开车。

  被警方传唤的不止一个人,时弄做好会遇到熟人的准备,只是他没想到,他刚走进市局,迎面撞上一个熟人。

  “弄哥儿来市局做什么?”丁恪看到时弄就开始紧张,手心里是擦了又冒的汗水,浑身肌肉僵硬地跟涂了石膏一样,语气不敢有半点轻浮。

  时弄浅浅一笑,说出的话不是很友好:“不是来捞你的。”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感受到切切实实的尴尬,丁恪顶着这种尴尬,在心里做了好久的准备,道:“弄哥儿上回的生日趴怎么没来?”

  这个问题直接撞枪口上了,三天假期砸在一个蠢货手里,时弄想不发火都难。但他对面的不是他那群手高眼低的蠢货员工,而是还没毕业的学生,于是言简意赅道:“有事儿。”

  丁恪不敢说太多不该说的,斟酌片刻道:“我听说鞠君善怀孕后就离职了,谢子姜最近也都在外面出差,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

  时弄摇头:“不可能。我们家养不了活物。”

  事实如此,方遂季刚工作时,有人送了一盆仙人掌,半个月不到,仙人掌连植株带盆的全被方遂季扔了。时弄曾养过玫瑰,一个星期后一株不剩。动植物买的最多的是孔沛,没有一样能从他的手术刀下活下来,连草坪上的绿化,都要被他霍霍一通。

  周围人听着这被加密的对方,皆是一头雾水。他们不明白“怀孕”、“辞职”、“出差”和“养不了活物”之间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们甚至怀疑这是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黑话,就听丁恪继续道:“我更担心辞职的事。”

  很好,更听不懂了。

  时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承诺道:“这件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比较好。”

  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丁恪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绷紧的身体也放松不少。时弄看在眼里,感叹一句“傻孩子”。

  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廖晨星整理着衣服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眼熟的警官——昨天遇到的丧批脸警官,叫崔江。

  廖晨星看到时弄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在离两人几步远时停下脚步,道:“丁小少爷,时董。”

  时弄点了下头:“赵总让我过来接你。”

  赵依荀是时弄手下的员工,曾担任过他的秘书,后来出了一些事,转职成了时氏的股东之一。

  廖晨星有些拘谨,她对这位时氏的董事长了解的不服,更多的是从赵依荀那儿听来的,什么“天才”、“谨慎”,几乎都是正面评价,完美的跟书里走出来的纸片人一样。其实不然,不过是当一个人的地位到达一定高度,他的缺点自然成了优点。

  “依荀她……”

  时弄明白她想问什么,轻车熟路地解释道:“公司前不久的投资出了些问题,临时派她出了趟差。事情不复杂,一个星期就能办好。”

  每当他们伟大的方副总临时出差时,他都要这样安抚孔沛,告诉对方方遂季出差的原因、时间、地点以及同行人员。安抚得住是皆大欢喜,安抚不住是一张机票,一张飞向方遂季所在地的机票。

  送走廖晨星后,朱莫迪联系了她口中的“保姆”和龚凯,柏行川找人对比酒吧街附近的公共监控。

  诚如丁恪和廖晨星说的,九点的时候瑰色有不少人离开,九点半过后那群离开的人中,有一部分开着车重新回来了,这其中包括“龚凯”这个人。

  龚凯,男,二十五岁,某医科大的在读研究生。警方联系上他时,他正在上课,和导师请了假之后,龚凯第一时间赶到市局。

  “四月四日晚上九点你在哪?”

  两天前的事,龚凯思考一会,冷静回答:“九点左右我送小廖姐还有鞠姐回家。”

  死者的身份网上还没曝光,知道的人不多,他们通知龚凯只说是“配合调查”,没想到对方沉默了一会,又问:“是他们出了什么事了吗?我看网上的帖子……”

  朱莫迪看了一眼柏行川,得到首肯后道:“鞠君善昨天早上五点被发现死在瑰色附近的巷子里,在这期间你都在哪?”

  龚凯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惊讶,惋惜半晌后回答:“九点多我将他们送回小区就离开了,一直在瑰色待到凌晨,我才回家。到家时我发现钱包忘带了,就又返回去找。”

  “现在年轻人很少有用钱包的。”柏行川不懂声色地说。

  龚凯抿着唇,躲开柏行川审视的目光,三言两语解释道:“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和母亲关系很好,她去世后时常会想念,所以,就留了她生前用过的钱包,算是睹物思人吧。”

  朱莫迪继续问:“你是几点回家的?”

  “大概两三点的样子。”龚凯回忆说,说完,他又补充了两句,“那天晚上比较特殊,我回去得比较晚。”

  柏行川开口问:“我们找聚会的发起人丁恪确认过,他所提供的邀请名单上没有龚先生,龚先生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聚会现场吗?”

  龚凯愣了一下,迟疑道:“是我父亲,他和丁家有合作关系,得知丁恪在瑰色弄了场生日聚会,就让我过去。”

  朱莫迪:“龚先生的父亲是?”

  “龚平忠,艾美医院的院长。”

  柏行川:“我听说龚先生的父亲是白手起家,做到这个地位也不容易,就是不清楚,一家医院和娱乐公司能有什么合作关系?”

  龚凯苦笑一声,摇着头说:“父亲只说有合作,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我和父亲关系不好,父母离异后也是跟着母亲,这几年才和他缓和一些,很多事都是他说我做,或是我说他做。关于医院的事,我了解的还没副院长多。”

  柏行川也没一定要一个答案,他又问了几个问题,确定龚凯没有作案时间后,就结束问话。

  目前为止,最有嫌疑的是被鞠君善开除的保姆。联系保姆的警员表示,这个保姆一时半会联系不上,这么看来,保姆的嫌疑更大了。

  “崔江,你去查一下这个保姆最近的行程。”柏行川疲累地揉着眉心。

  崔江放下手中的东西:“我刚在门口看到昨天那个小年轻了。”

  “谁?”

  崔江蹙着眉道:“好像叫,时弄吧。”

  林林惊讶道:“这不是丁恪邀请名单上的一员吗?不过这名字有够奇怪的。”

  柏行川收起赵新祥给他的文件,若无其事道:“先不管他,林林,名单上的其他人联系到了吗?”

  “基本上都确认了,除了那个叫时弄的。接电话的似乎是他秘书,不过很奇怪,我还什么都没说,他秘书就说,‘时弄那天在国外’,真是料事如神。我现在正在核对他当天是不是在国外。”

  柏行川若有所思。

  时弄的书房有一面对着花园的玻璃窗,窗边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围棋棋盘,他站在窗前,端着红酒杯,一边摇晃着杯子,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

  那是一片开的正好的红玫瑰,风吹过花枝摇曳,婀娜似火让人心生妄念。

  一只手拂过棋盘,时弄头也不回警告道:“别动它。”

  孔沛抱胸倚在书架上:“这残局你都摆了五六年了,还不让我动一下。”

  杯中的红酒去了一半,时弄舔了一下被酒染红的唇:“最近看出点破绽。你动了我就不好下了。”

  孔沛嗤笑,他清楚哪怕自己真动了这副棋局,时弄也能原封不动地复原,不让他动只不过是对方的癖好。

  “你来干什么?”时弄转过身,把酒杯放下,挑出一张黑胶唱片,放到唱片机上,拨动唱针,古典乐倾泻而出。

  孔沛走到书桌前,拿起放下的酒杯,摇晃着里面的酒液,观察液体的挂壁情况:“吃了药就别喝酒——晚上吃什么?”

  “随便吧,我都无所谓。”时弄翻着手上的文件,选择性忽略他前一句话,慢条斯理地回答。

  “所以你拿的是我的藏酒?”孔沛放下杯子,脸色难看地反问。

  时弄理直气壮道:“几十万的酒能用来炖牛肉,我拿来喝怎么了?”

  孔沛手指都在颤抖:“这是我拍来收藏的!你怎么不把那些表拿出来戴?”

  “最起码几千万的跑车我有在开。”

  孔沛:“……”怎么能在不违法的前提下弄死自己的弟弟?

  “算了,园艺师让我转告你,不要逮着一块地的花薅,都给薅秃了。”作为兄长的孔沛沧桑道,“还有,警局有人找你,我怀疑是问四月四你的行踪的。”

  时弄将文件合上,双臂撑在扶手上,双手十指交叉垫在下巴上,他看着只有一份文件的桌面,陷入沉思。

  孔沛见他半天不回答,自己呆着没什么意思,无声无息地退出书房。

  估计再过不久他就要重新找一个园艺师了。

  唱针划到底,时弄眉毛轻挑,起身走到方桌旁,从棋盒中挑出一枚白棋,思考片刻落在棋盘上,接着又撵起一颗黑棋,放在上面。

  “要输。”时弄喃喃自语,“这可不行。”

  书房的隔音效果很好,方遂季推开门时,才发现时弄正在拉小提琴。

  他站在门口静静听着,回想上一次听到时弄玩音乐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十八岁生日宴上,时弄为自己拉了《回忆留恋的地方》中的《Scherzo》,获得不少人的掌声,而那时,时父时母刚在国内落地。

  时弄会不少乐器,都是被他父亲强制要求学习的,因此他不喜欢音乐,却也没有彻底地摒弃这些,而是偶尔会来上那么一曲。

  方遂季想不明白,时弄是个任性的人,任何他不喜欢的都会被他抛弃,可是某些时候,他又跟自虐一样,反复回忆过去——那些他所憎恶的,时常被他提起。

  时弄收起小提琴,他看向方遂季,问道:“怎么了?”

  “合同谈得怎么样?”方遂季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找了一个理由,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时弄并不介意这种废话,他将小提琴放进琴盒,回答道:“在计划之内,没有失控。”

  方遂季看着那把价值不菲的小提琴,问出自己困扰已久的问题:“为什么不把它扔了?”

  时弄轻笑道:“这好歹是我父亲送我的成人礼物,扔了不就太可惜了吗?”

  “可是你不喜欢它。”

  “所以呢?”时弄坦然地看着他,“我不能抛弃我的过去,那是组成现在这个‘我’的一部分。所以哪怕我已经厌恶到恨不能亲手解决了他们,我也只能忍受,忍受‘我’自己。”

  方遂季干笑两声,在这方面,他永远比不过时弄——他太冷静了,冷静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冷静地明确自己要做什么,他把每一步都安排好,看得身旁的人胆战心惊。

  时弄合上琴盒,哼着小调拿起桌上的文件,递给方遂季:“看看。”

  方遂季大致翻了两页,越看越心惊,直到看完最后一页,他惊惧交加地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男人。

  他想说时弄疯了,又想说这样不行,可是所有的话在脱出嗓子眼的那一刻,又被咽了下去。他看到时弄无框眼镜后面的眼睛,那眼神如古井一般无波,洞悉自己所有的反应。

  时弄伸出手指抵在唇边:“要小心。”

  方遂季艰涩地问:“孔沛知道吗?”

  时弄歪头:“为什么这么问?”

  “他不会允许的。”

  时弄点着唇瓣,仔细端详着方遂季,最后说:“你都知道了。”

  心乱如麻的方遂季并没有注意到,时弄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他手上的这几张纸,同压在孙悟空身上的五指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头,沉甸甸地堵住了他所有的思考和言语,连动作都变得无力。

  “你是故意的吗?”

  时弄疑惑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疑惑带着残忍的天真,让方遂季差点窒息:“我情愿你是故意的。”

  时弄收起看戏的眼神,重新坐会书桌后面,冷漠道:“死里逃生这种事我做得不少,也不差这一回。但是你要想清楚,只有一次,我是在家里出事的。”

  方遂季深吸一口气,手上的那几张纸被他捏地快破了,面对时弄直白地威胁,他不得不选择妥协:“我会的。”

  黑色的棋子落下,本来五五开的胜率悄然发生变化,成功在暗中无声偏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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