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章、真相（1）
自那晚飞鸽传书成功后，日日夜里，魏熙明都将自己当日在书房中接触到的朝中之事星星点点地传递回去。
为避险，信笺中所记，全不过是些朝中人尽皆知之事。而现下，由于楚昭恒对他仍颇有防备，他所能得知的实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消息。
然魏熙明此番“寄信”的目的，本便不在信的内容上。
以信笺传递秘闻，一来容易暴露，二来容易留下把柄。因而关于重要之事，魏熙明早便与楚昭昱心照不宣地决定，只在回府碰面时告知。
而他此番冒险传信，单纯只是为了让同在朝中的楚昭昱知晓自己所递消息是真，继而让其卸下对自己的防备罢了。
临近月中归省的一日，魏熙明如常在书房中一面娴静侍候，一面似有兴致地听着楚昭恒评赏他从沧林苑中挑选出来的画作。
这几日里，他每日都顶着挑选藏品的名义，正大光明地进出沧林苑。然近半个月下来，他仍没能从中找到任何与先皇后和自己之死相关的蛛丝马迹。
“这画中竟还有如此意境......”
细细赏完一幅春日山水后，魏熙明笑接过那画卷，转而呈上一幅保管完好、不沾一尘的仕女图，侃侃道：“臣这几日在沧林苑虽也见了不少人物像，却从未见过打理得如此精细的一幅。臣想，这其中或也有些缘分与渊源所在。只是好奇了几日，终究也不得其解...于是便将它带来了。”
语毕，魏熙明莞尔垂眸，静静立在一旁等侯楚昭恒的赏评。
然此一番，任凭魏熙明如何等，半晌过去，楚昭恒仍未给出任何回应。
“君上？”
疑惑间，魏熙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见楚昭恒眸中含泪，双手震颤地抚着那画卷。
“他...这是他......”
楚昭恒双目无光，满面悲恸，指尖忘乎所以地一遍遍摩梭过那画中仕女的脸庞，直至一滴含着血的泪，悄无声息地，怔怔落在那图上。
“君上！”
伴着那一滴泪，楚昭恒猛然吐出一口血，径直倒了下去。
“这是他生前...最后一幅......”
语毕，楚昭恒双眼阖闭，彻底昏死过去。
魏熙明漠然立在一旁，无悲无喜地冷眼瞧着那画卷。
他虽已隐隐感知这画与虞安南之死有所关联，可碍于身份，眼下的情形已实在容不得他再多细想。
“来人啊！传太医！”
悄悄收起那画卷后，魏熙明匆忙唤来小巳与恰巧当值的陆石，随即便随着一众太医急急往后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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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昭恒复又醒来时已临近傍晚。
其间，魏熙明自与太医院交待完内里的情形后，便一直与小侍卫陆石依着规矩守在殿外。殿中的情况，全依托不时进出的小巳得知。
“君上...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将将从殿中退出来，小侍卫便抓挠着头，不知所以然地盯着魏熙明的面庞瞧了起来。
“君上不便是同往常一样与安和哥在里头说说话，怎得就突然倒下了...”
魏熙明笑笑瞧向他：“你可知这几日是什么日子？”
“日子？”
小侍卫掰着指头算了算，随即连连摇头：“我只知前几日刚过了清明，可接下去的端午也不是这几日，再然后......”
小侍卫转着眼睛想了又想，却到底也没想起什么值得记住的日子。
魏熙明含笑瞧着他立在一旁，心想这小侍卫虽也当差一年了，可究竟还是小孩子心性，只记得些好玩的日子。
末了，见小侍卫实在没有头绪，魏熙明笑而不语，轻轻指了指自己的面庞。
“安和哥...”小侍卫苦笑着摆摆手，“你就别再和我打哑谜了...啊......”
望着魏熙明近在眼前的脸庞，小侍卫突然醒悟。
他入宫晚，不曾亲眼见过先皇后，却也在魏熙明入宫后多番在宫女太监的口中听闻，魏熙明与先皇后生得简直是一模一样。
小侍卫继而赶忙压低了声音：“莫不是...先皇后的忌日？”
魏熙明闻言依旧笑笑，却未点头亦未摇头。正欲开口，殿门便被悄然推开，小巳随着一串端着药壶的宫女与太医从殿内走了出来。
“君上如何了？”
魏熙明装着焦急的模样，立刻就迎了上去。
小巳见状忙笑笑宽慰道：“君上没事。我听太医说，这还是从前的老毛病。从前岁开始，每到这个时节都要犯的。”
“那便好。”
魏熙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当下便确证了心中的一番所想。
“所以这么说来...”陆石忽然神神秘秘地看向两人，“先皇后的忌日...果真便是这两天了？”
小巳无奈地摇摇头：“你都已当差一年了，怎得连这些都还没记清？”
魏熙明闻言亦忍不住低声笑笑：“方才还说呢，就只记得些好玩的日子。当真还是小孩子心性。”
“安和哥！”小侍卫红着耳尖揪了揪魏熙明的衣袖，随即见周围侍从的异样目光均聚集过来，才又忙捂了嘴，悄悄正色道：“所以君上这番，是不是因思念悲伤过度才......”
“唉...若要我说，君上这病，真真就是为着先皇后得的。只是......”
小巳边说边重重叹了一声，末了却忽然有些欲言又止。
魏熙明急忙追道：“只是如何了？”
“倒也没什么...”小巳摇了摇头，似有所想地咧着嘴嘶了一口气道：“只是我总觉得，今年这时候似乎要比往年来得更早些。所以我便猜想，莫不是因为......”
小巳咽了口口水，忽然不安地望向魏熙明的面庞：“安和哥，你与皇后殿下实在太过相像，我总担心会有人将此事无端嫁祸于你......”
语毕，小巳局促不安地垂下头，而一旁的陆石亦登时忧心忡忡地望了过来。
魏熙明闻言愣愣地立了片刻，心中亦瞬时起了些不安。然随即瞧见面前二人的模样，魏熙明虽仍有顾虑，却犹是忍不住欣然一笑道：“我知你们在担心什么。只是...便是真有人说，君上无故病重，是因我侍奉在侧，我也的确没法回说什么。不过......”
魏熙明淡淡垂眸，思忖片刻后倏然莞尔：“此一番...我相信他一定会保我，不会再弃我于不顾。”
“他......？”
小侍卫困惑地抓了抓脑袋刚要发问，殿门便冷不防地又被推开了。
魏熙明瞧着来人，虽是心中已有预料，也仍是愣了愣才开口：“宋公公怎得出来了？”
“魏大人。”
宋策满面堆笑，当即便行了礼。随后却还不待转身的功夫，便又轻蔑地瞅向小巳，甩着浮尘走下石阶就要上去责骂。
魏熙明见状连忙喝止：“宋公公！”
闻声，宋策愣愣地止住手回过身，一瞬竟还以为从前那个看似软弱，实则刚柔并济的皇后重又立在了那石阶之上。
魏熙明柔和一笑：“公公可是为着君上的吩咐才出来的？”
见状，宋策握着浮尘的手更是抖了又抖，须臾回过神，才匆忙折回殿门前，躬身拉开门：“老奴有罪，还请大人快些进去吧。君上方才一醒就念着大人，这会儿正该要想得紧了。”
魏熙明闻言淡漠地瞧了他一眼，此刻却也顾不得纠正他似对待男侍的般言辞，只略略行了一礼，莞尔颔首道：“有劳公公。”
然随即刚要迈入殿内，魏熙明便又忽地想起了方才的情形。而虽知自己不该与这般事多有牵连，但思及方才二人为他担忧的神情，魏熙明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忍不住回过了身子。
宋策正就着刚才一事愣神，见魏熙明回身更是惊得猛一个踉跄，险些就要忘了先后之死，对着眼前人跪地行礼。
魏熙明面不改色：“宋公公。”
闻声，宋策忽地回过神，仓皇堆笑道：“魏大人...可是还有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魏熙明垂眸一笑，随即瞧着不远处的小巳轻轻眨了眨眼，道：“小巳年纪尚浅，却懂规矩又明事理。我自幼没有兄弟姊妹，平日里瞧着小巳，就如自家的幼弟一般亲切。”
宋策闻言一愣，一时却没参透这话中的含义，只得赔笑道：“大人如此赏识，倒是他的福气。”
“只是既是家弟，若是犯了什么错，便自是要由我这个兄长先行训斥。”魏熙明言罢微微一挑眉，当即便厉色走下石阶，冲着小巳道：“你可说说，你方才究竟是如何冲撞了宋公公，引得他要那般斥责你？”
小巳见状讪讪抬起头，见魏熙明虽面色冷厉，可眼中却仍含着笑意，当下便知晓了其用意，跪地道：“奴才不知！奴才只是照公公吩咐的出来守着，并未冒犯公公啊！”
“如此......”魏熙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随即皮笑肉不笑地望向宋策道：“虽如此，也必是你在何处做得尚有不周。否则...公公为何要无故责骂你？”
魏熙明冷冷一笑，刻意咬重了“无故”二字，折回石阶之上：“如此责惩，公公觉得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宋策愣是吓得满额冷汗，一时言语都有些磕磕绊绊：“老奴御人不周，还叫大人为老奴费心...实在是......有罪。”
“有罪？”魏熙明冷哼一声，“公公这可便言重了，只是......”
魏熙明不急不缓地收敛起面上的笑意，漠然狠狠一瞥：“若家弟与旁的下人并无错楚，便还请公公，好、生、厚、待。”
语毕，魏熙明飞速踏入殿内，半点不见从容地急急合上了门扉。尔倾，确认殿内已无其余侍从后，才骤然长舒了一口气。
方才他一时气不过，虽想忍着过去，却终究还是像从前那般地发作了出来。而他面上虽一直看似平静如水，心里却因似一瞬回到了过去，早便乱成了一团。
“我现下...不是‘他’，不可再似从前一般，事事都要插手。我现下是，是......”
不是魏熙明，亦不是虞安南。可我现下...究竟是谁，又是什么呢？
不远处烛台中的火花倏然噼噼啪啪地跳跃起来。
魏熙明随之怔怔望向内侧的寝殿，紧接着便听见那牵绊了他一世的声音说——
“安...南......可是安南回来了？”
替身。
魏熙明不由得苦笑，脑中忽然浮现的二字登时便似被心中的寒意所冻结了一般，久久挥之不去。
“安南...安和......”
“果然...你便是在梦里，也绝不会念着‘我’的名字，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自言自语地轻声言罢后，魏熙明缓缓起身，随即似嘲讽自身般地默默摇了摇头，向着寝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