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伍章、谋定(2)
申时将过,殿外又已是一副雪虐风饕之景。
楚昭恒静默地望着窗外,半晌才道:“但说无妨。”
魏熙明垂眸,似有犹豫地顿了顿,道:“君上...可否擢奴才为一等御前侍卫?”
闻言,楚昭恒当即一怔,却未立时反驳。魏熙明见状攥紧了衣袖,定定续道:“奴才确知此言荒唐......然若如此,奴才便可日日侍奉君上于御前,又可于月中归省之日,与王府上下团聚。如此,既顺遂了君上的心意,亦不负王爷的一片的心。也多少算得上是,还了王爷的恩情......”
“不可!”
话音刚落,楚昭昱登时眉头紧蹙地起身劝谏:“君上三思!”
“这奴才的为人臣弟虽已晓得,可他毕竟无功无才,又无宫中阅历。如此擢升,非但会叫宫中人议论,只怕是...要坏了规矩......”
“规矩?”楚昭恒闻言倏然眼神一厉,狠狠道:“朕从前为那些东西受尽百般苦楚,连心爱之人都不得不放手...如今朕历经千辛至此,可还要为那些东西给束缚着?!”
“臣弟并非此意。”楚昭昱轻叹,面色依旧淡然:“只是宫中谣言猛似虎,臣弟只怕此事传到太后那里......”
“便是太后,又能奈朕何?”
楚昭恒眼中一片冰冷,黯然望向窗外茫茫之景,仿佛他思慕了一世的人就葬在那无穷无尽的落雪之中。
“朕已负了他一世......”
楚昭恒哀痛万分地抚着窗棱。良久,猛然狠戾道:“朕为了太后,已然负了他。从今往
后,无朕的旨意,便是谁......也休想再对朕的东西下手!”
魏熙明静默地跪在一旁,却不知那个“他”中是否也有一个“魏熙明”。
当年,楚昭恒尚为皇子,本欲迎与自己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世家公子虞安南入府,却因彼时柳皇后强权阻拦,在大婚之日被偷梁换柱,迎娶了虞安南同父异母的胞妹。楚昭恒自此与柳皇后心生隔阂。而魏熙明则成了楚昭恒继位后,为反抗柳太后强权的牺牲品。
然不过短短三年,无论是他这个替代品,还是楚昭恒爱慕一世的虞安南都已再不存在于此世。
唯一剩下的,只有披着虞安南皮囊的他魏熙明的亡魂。
魏熙明闭了闭眼,心中默然唏嘘了片刻。再回过神时,便见楚昭恒已俯身立在了自己身前。而垂首立于楚昭恒背后的楚昭昱眼中已隐隐有了笑意。
暗谋已成。
“君上......”魏熙明暗暗为自己定了定心神,随楚昭恒缓缓起身,却不料楚昭恒倏然猛地攥紧了他的手。
“嘶。”魏熙明疼得下意识仰起头,登时便对上了楚昭恒满是疑色的双眸。
然任凭楚昭恒如何探查,魏熙明眼中都只有常人所应持的惊恐,再无异色。而楚昭昱面对此情此景亦没有任何动摇,一如既往的神态自若。
“是朕唐突了。”
半晌,楚昭恒垂眸长吁一口气,转而从怀中掏出帕子,轻轻包住魏熙明的手,一字一句道:“便照你说的去做。”
言毕,便立时下了诏。
“即日起,擢魏氏一等御前侍卫,赐名安和,择日入宫侍奉。无故,不得有变。”
—
“王爷这招激将法可真是厉害......”
回府的车辇上,魏熙明面无血色,有气无力地倚靠在楚昭昱肩上。
“只是就君上方才的反应,奴才只怕君上已然......”
“本王劝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楚昭昱一反在殿内神态自若的模样,气急败坏地将暖炉又向魏熙明怀里揣了揣。
天色渐晚,车外的雪却毫无停歇之兆。而魏熙明的身上的口子,已换了几条帕子都没能止住血,眼见着人就快要晕厥过去。
楚昭昱如坐针毡,思及前世魏熙明在火海中的孱弱一笑,心下忽然一紧,登时顾不得礼数分寸地冲着车夫怒吼:“没用的东西......!究竟还要几时才能到王府?!”
老车夫从不见楚昭昱如此气恼,登时惊惶万分,握着缰绳的手抖了又抖。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啊......!”
”当真是没用!”楚昭昱怒火更盛,眼见着就要提着剑撩开车帘。
“共竭驽钝,抑佐熙明......”
闻声,楚昭昱倏然没了怒气,转而眉头紧蹙地扭头看向身边人:“方才在殿中确没能问你,这句词......你怎会知道他名字的来历的?”
魏熙明笑而不语,良久才虚弱地开口道:“王爷的‘昱’...其释意,不便是此处的‘熙明’吗?”
“你知道得倒是不少......”楚昭昱冷哼一声,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魏熙明依旧莞尔:“奴才既是王爷捡回来的...王爷,又怎会不清楚奴才的来历?”
“怎会?”楚昭昱禁不住冷笑:“‘熙明’这一释意是本王生母所取,便是在现今的宫中,也应只有本王一人知晓。”
“若非本王亲口相告,你究竟如何能够得知?”
楚昭昱眼神愈发锋利。魏熙明见状便也没了继续打趣他的念头,只默默从楚昭昱身侧挪开,黯然垂眸道:“便是从魏主子...魏熙明口中得知的。”
“你与他生前是什么关系?!”
楚昭昱闻言猛地抓过魏熙明的手,直疼得魏熙明又一次皱紧了眉头。
“嘶。王爷......”
闻声,楚昭昱忽地回过神,立时便放开了魏熙明,眼神躲闪地怔怔垂下头:“是...是本王唐突了。”
楚昭昱愣愣地垂着头,耳尖须臾间便泛起了微红。
魏熙明却没料到他会是这等反应,身上虽仍疼得厉害也饶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这究竟有什么可笑的。”楚昭昱眉头紧蹙地别开脸。嘴中虽仍振振念着责备的话,语气中却无一丝责备之意。
魏熙明静静瞧着他,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为复仇,楚昭昱被迫变得冰冷。可在心底,他仍是从前那副心口不一的少年人模样。
与楚昭恒,从来都截然不同。
“王爷莫怪。”
魏熙明毫无请罪之意,含笑重新倚上楚昭昱的肩头,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半晌,才又开口:“王爷方才在殿中,可有提到过青州?”
楚昭昱眉头微皱,略略一颔首:“那不过是说辞,本王......”
“王爷...可还记得那年青州叛乱?”
闻言,楚昭昱身子忽地一僵,垂在身侧的双手亦骤然攥紧。
“你当年......莫非也在那场叛乱中?”
魏熙明黯然颔首,若有所思地抚上额角的一侧,“正是。”
“当年,西北战事刚刚告捷。趁王爷尚未班师回朝,彼时的青州刺史举兵造反,整座城内的老幼妇孺都被劫做人质。而男子,凡及弱冠者,但有不从......当即杀之。”
魏熙明神情凝重,前世在叛乱中受过伤的额角,仿佛仍在隐隐作痛。
“奴才犹记得,奴才彼时因尚未及冠,与青州的老幼妇孺们被一道划为了人质。江宁巡抚得召调兵赶到时,叛军的尖刀,就架在奴才的脖子上......”
魏熙明痛苦地闭了闭眼,似不忍再细细回忆。而楚昭昱虽只是听着,其紧蹙的眉头亦没有舒缓过一刻。
他的毕生所慕———魏熙明,彼时就在青州。
当年回朝得知叛乱后,他顾不得远征频战的疲顿,立刻自请前去平反。他过往虽在战场上见过诸多血海,可青州城内的惨状犹使他觉得触目惊心。
此刻,见魏熙明面色愈发苍白,他一时又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继而下意识轻轻抚上他的手,悄声道:“都过去了。”
“王爷......”
魏熙明闻声当下一怔,随即不由得苦笑,“王爷竟也是会这样安抚人的啊。”
“我......”楚昭昱一惊,登时被调笑得连自称也忘了。
“我...本王不过是见你可怜罢了。”
言毕,楚昭昱别扭地瞥开眸子,却终究没有移开轻轻搭在魏熙明手背上的手。
魏熙明禁不住莞尔,“王爷待奴才,当真是亲厚......”
他料定楚昭昱现在不会轻易碰自己,进而大着胆子就反抓住那只手。
“你可是真的不要命了?!”
楚昭昱猛地回过头,却见魏熙明仍满面笑意地望着自己。
“这点儿小伤,奴才左右是死不了的......”
魏熙明苦笑垂眸,颤抖着握紧了楚昭昱的手。
前一世那般的苦楚他都受过了,现下的这点儿疼痛他早便不在乎了。况且......
“奴才过往每每濒死之际,都幸得贵人相救。”
“叛乱初起时,因巡抚与叛军交涉不力,大批人质几次险些丧命。然......”
魏熙明忽地一顿,似倏然遗忘了什么般地,半晌才又艰难开口:“每每叛军欲对人质动手之时,因拒不从反而被划为人质的魏主子都会冒死挡在众人身前。魏主子...知晓他们的谋划,清楚他们若想扩大势力,必定会需要一饱有姿色的筹码。而他自己,不仅有一副好容貌,还人脉众多,正是他们彼时最亟需的人。”
“魏主子...因而以自己为筹码,屡屡与叛军交涉。哪怕架在脑袋上的刀尖已然刺破了皮肤,也从不曾妥协......”
“在王爷赶到之前,以一己之力救下了包含奴才在内的半个青州城的......就是魏熙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