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镜花水月第七章 初启（七）
说起来，苍羽自从多年前第一次得知易凌是定阳王世子时，就对这位定阳王很是好奇。书上都说，定阳王曾是一位温润的公子……但一场变故之后，他性情大变，从此变得手段狠辣，心硬如石。据说当年涉及数百人的科考舞弊案就是他审查的。那时数百位考生及考官……几乎无一例外地从重处理，审讯的手段或许并不像酷刑那样痛苦，但结果远远比酷刑更加可怕……反正，主谋似乎全都疯了。
如今苍羽知道，“变故”应该就是指顾倾的消失。不过失去所爱当真会带来如此巨大的改变吗？苍羽到觉得易城或许曾经就是这样狠辣，只不过遇到顾倾之后为了维持在对方心中的形象刻意做出来的“温润”吧。
“父亲今日特地赶来城门，倒让我有些惶恐，”易凌站在马车前对里面的人行礼，“父亲身子本身就不好，最好还是少走动一些。”
“既然到了就进来吧，不必多言。”车帘中伸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挑起帘子，露出车内人的模样。
苍羽不过只是瞥了一眼，全无墨汁的脑中忽然闪出一首诗——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一眼看去，易城的面容显得格外年轻，丝毫不像是已过不惑之年，说是易凌的兄长也不为过。
易城生得很是好看，眉目清秀，五官近乎完美无瑕，唯一的缺点，可能是那双本该柔情的桃花眼中宛如覆上一层冰霜一般凌厉。
苍羽大气不敢出，坐在马车一角一直低着头。
马车内的气氛十分诡异，易凌似乎并不想对这位多年未见的父亲说什么，而易城也似乎不想，于是三人无一人开口说话，就这样，一直沉默到回到定阳府之中。
“易凌，你随我来，”易城起身说道，“至于这位苍羽少侠，易云会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他语毕之后径直走进王府，并未多言。
“师尊，我现在……”苍羽悄悄附到易凌耳边问。
“按照父亲说的做，其他的你不用太在意。”易凌匆匆撂下一句话，紧跟着易城离开了。
苍羽有些缓不过来。他总觉得……易城似乎并不像易凌曾经说的那样，是“恩重如山的义父”。今日易凌回京，易城似乎半点喜悦都没有，甚至连最无法隐藏的眼神也没有什么波动。
“你师尊不是让你不要多想吗？”易云缓步走过来，“走吧，我先带你看看定阳王府。”
“……”苍羽眉心微蹙，他心中依旧在意这些……总之，他觉得定阳王府之中，或许有其他的秘密。不过他只是一个外人，在京城妄议王爷这种事……他还是不敢的。
定阳王府正殿中。
易城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捧起一盏茶，呷了一口。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易凌，说：“你应该没有忘记，擅自离开定阳王府之后的惩罚吧？”
“我自然没有忘记，”易凌虽然跪在地上，可他的脊背依旧笔直，“若父亲要罚便罚吧，我无半点怨言。”
“既然你还记得，那一切好说，”易城颔首对身边的婢女说，“你去将东西带上来。”
那位婢女面色惊恐地看着易城，哆哆嗦嗦地说：“王爷，要是您真的动刑的话，世子殿下会……”
易城冷笑一声：“你难道没有听到他方才说的么？既然他自己没有异议，那本王也就顺着他的意来。”
婢女再不敢多言，她疾步取来沾了盐水的长鞭，递给易城。
“本王不想亲自动手，”易城皱着眉，“你让韩卫过来吧。”
韩卫是定阳府当中武功最强的侍卫，相传他可以单手举起百斤重的铁锤……婢女有些不忍地看了一眼易凌，看来这次王爷是真的不打算轻饶世子殿下了……但她有些不解，既然世子殿下知道回府会受罚，又为何要执意回京呢？
易凌似乎对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刑罚并无什么感想，仿佛是与他无关的事。
韩卫从易城手中接过长鞭，走到易凌身边叹了口气：“世子殿下，得罪了。”
说罢，他丝毫不带犹豫地挥动长鞭，狠狠落在易凌后背上。长鞭几乎在落下的一瞬间撕裂了易凌身上的衣物，后背上立刻留下了一道鲜红的伤口。长鞭上残留的盐水渗入伤口，任何人都会因此痛苦万分……但易凌面色不变，甚至未曾动过一下。
而后，长鞭不断落下，易凌的后背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殷红的血不断从伤口中流出，染红了他的衣物，还有那根长鞭。
韩卫总共挥了二十下，手臂已经是有些酸痛了。他看着易凌的后背，有些不忍地开口：“王爷，还用继续吗？”
易城搁下茶盏淡淡开口：“你问他吧。”
“……我离家十年，理应受罚四十鞭，”易凌抬眸看向韩卫，“继续吧。”
“世子殿下！”韩卫武功不算差，自然能听出易凌此时已经气息不稳，若再加二十鞭，恐怕……
“既然他让你继续，你便继续。”易城颔首对韩卫说。
“……是。”
长鞭重新落下，易凌的脸色明显有些苍白，但他依旧没有弯下脊背，也从未低下头。到最后几鞭时，他忽然抬手覆在唇上，可依旧无法阻止鲜血从指缝间流下……落在那柄曾属于苍羽的剑身上。
韩卫终究是位仆人，他看到易凌吐了血，自然吓得不敢再落鞭。他战战兢兢地对易城说：“王爷，老仆真的不敢再冒犯世子殿下了！”
易城冷笑一声，说：“既然你不敢，那剩下的就交给本王。”
他缓缓站起身，从韩卫手中接过满是血腥气的长鞭，挥手让他退下。
“你当真以为本王看不出，你将你父亲给你剑赠与那个外人吗？”易城面色阴沉，“本王让你好好保管，你竟然是这样保管的？”
“他不是外人，”易凌喘了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他是我的徒弟。”
“徒弟？本王早些时候打听过，你似乎在边境之处创立了一个门派？短短十年就能占据一方，你的实力的确不错……但，”易城话锋一转，“本王没想到你竟然会将江湖之中可笑的师徒情谊当真？”
“……若他想离开门派，以他的武功除我之外无人能拦住他。如今更是我也无法拦住他了……可他仍旧留在我身边。”
“你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些虚假的情谊才丧命于他此生最恨的地方！”易城握紧了长鞭，“为何你们总是喜欢相信这些？”
易城气急攻心，狠狠甩下长鞭，力道几乎是韩卫的数十倍，易凌毫无防备地接下，饶是他有灵气护体也伤及肺腑，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一旁的婢女此刻也顾不得定阳王的威严，在易凌倒地的前一刻及时扶住了他。
“你过来做什么？！”
“王爷！”婢女跪下行了大礼，“世子殿下自幼身子不好，幼时都是您亲自照顾的……奴婢知道，您现在正在气头上，但奴婢也能看出来您不是真心要罚他的……”
易城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将长鞭甩在地上：“你拿着这东西滚！”
婢女知道自己这番是暂时说服了易城，一点也不敢耽搁地拿走长鞭离开了。
“本王也累了，”易城坐回太师椅上，“想点一出戏。”
易凌心下一惊：“父亲，你……”
“来人将话带下去，就说本王有些事，要找苍羽少侠商量。”
易云此刻正带着苍羽到处在定阳王府绕圈子，“无意”之中走到了易凌幼时住过的地方。
“我说，你想不想知道你师尊小时候都喜欢些什么？”
苍羽被他问得有些疑惑：“我、我……”
“你就说想不想吧。”易云扶额，他有时真的是对这个小师侄的脑子有些无言以对，真是笨到出奇。
苍羽思考一瞬，随即点头。
易云：“……”这不回答地挺快的，那之前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正当易云准备向苍羽好好说一些易凌小时候的糗事之时，忽然来了一人，说是易城派来的。
“苍羽少侠，王爷说他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王爷找我？”苍羽蹙眉，“我若没记错的话，王爷不是和我师尊有事商讨吗？”
仆人眼神躲闪：“这……少侠去了便知道了。”
苍羽看了看易云，对方面色似乎有些沉重。
“父亲找你应该不会有什么好事……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拔出这柄剑，更不可用这柄剑去攻击他。易凌或许未告知你，他的剑是顾倾留给他的。而顾倾所有的剑……都伤不到父亲。你若是用剑，只会让他动怒。”
苍羽面色复杂地看着腰间的剑，他觉得自己更应该还回去了。
“少侠……你若是准备好了，就随奴才走吧。”
苍羽微微点头，满怀心事地跟着这位奴仆前往正殿。
这一路上，他看到一位婢女手中捧着一根满是血腥气的长鞭与他擦肩而过。苍羽心中顿时有很不祥的预感。
“少侠，王爷就在里面等你。”奴仆站在一边，微微弯腰，示意苍羽推开正殿的门。
苍羽伸手覆在门上，轻轻推开。他几乎在同一时间，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是易凌的血。